宋小河赶忙错身,对王并天道:“外面风寒,先生请先进来说话吧。”王并天长得慈眉善目,是一眼看过去就老实憨厚的长相,但若是存了别的心思,那双眼睛就会变得有些卑鄙,悄悄地觑了宋小河一眼,顺着她的意思进了屋中。门关上之后,就阻隔了外面的风,周围也安静了不少,宋小河抄着手站在檐下,对王并天道:“先生,这些日子不见,不知你去了何处?”王并天一边说话,一边打量着宋小河的表情,声音缓慢道:“先前咱们村子遭了妖怪,正赶上我运气好,装死了许久,从妖怪爪下死里逃生,这些日子都躲起来养伤了,不敢再出来。”说着,他还开始解衣扣,似要给宋小河看看脖子上的伤口,“我绝无半点虚言,那伤口险些将我害死,如今也尚未痊愈。”宋小河抬手,虚虚拦了一下,道:“先生不必着急,我自然也是信任先生的,你为我们村提供了破除旱灾的方法,让龙神降雨,单凭这一点你又怎么可能包藏祸心,所以那些村民所说,我一概不信。”她转身,提着灯将人往屋中引,“先进屋说话吧,如今我们村全被妖怪所害,我只有你这一个旧相识,可要好好叙叙旧才是。”王并天在原地愣了片刻,看着宋小河的背影,一时间竟揣摩不出来她的想法。因为宋小河整日都顶着一张笑脸傻乐,又相当好骗,所以王并天觉着,要骗宋小河怕是没有那么困难。更何况她又是一副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还将他往屋中带。他提着警惕心,支着手里的拐棍慢慢上前,穿过一个不大的院子,就进了堂屋。这屋子不大,点上炉子烧之后,整个房间都暖洋洋的,宋小河将提灯熄灭放在柜子上,给王并天倒了一杯热乎乎的茶,说:“这屋子原先不是我的,我也就近日才住进来,只能给先生喝白水了。”“无妨。”王并天笑眯眯的,解开了身上的大袄子。如今再看,原来他身形一点都不臃肿,只不过是袄子比较大而已,袄子脱下之后就出现他消瘦的锁骨和夹着木棍的手,脖子上绑着沁满血的布,瞧起来当真是凄惨无比。再仔细一瞧,王并天竟然断了一条腿。他起初来沿河村的时候,就是个瘸子,而今那条好的腿也不知道是被什么给削了,裤腿扎起来,栓了几块木板支撑着。“先生这腿怎么了?”宋小河惊讶道。“还不是让那些天杀的妖怪害的,此间来龙去脉你有所不知,说起来十分麻烦。”王并天喝了一口热茶,搓了搓干巴巴的手,先是长叹一口气,而后才继续道:“你可知我是如何从那妖怪手中逃生的吗?”“你不是说装死吗?”宋小河反问。“不尽然如此。”王并天道:“起初我装死躲过他们袭村,醒来之后见村中满地横尸,也怕那妖怪再回村中,就顾不得寻找其他活口,飞快逃了,可谁知我在逃亡的路上,又遇见了那妖怪,险些被当场毙命,为活下来我只得假意屈从,向它求饶,许诺能给那些妖怪送凡人吃,这才保住了我这条贱命。”“岂有此理!”宋小河拍案而起,怒色染得她满面通红,“先生,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帮着妖怪祸害我们凡人!”“不不不,我还没有行动!”王并天吓得连连摆手,急声解释道:“沿河的这些村落受神明庇护,妖邪无法靠近,只有凡人领着它们或是邀请它们,那些妖怪才能进村,所以它们想要吃人,就必须有个凡人在其中帮忙,我便是钻了这个空子,假意献殷勤,但我还并未给它们送人。”宋小河听闻,脸色稍稍有所缓和,只道:“想来先生也不知那等狼心狗肺,忘恩负义的卑鄙小人了。”这话骂得正正好,王并天的脸色一阵青白,却还是维持着嘴边的笑,说道:“我此番来找你,就是希望你我二人能够联手,将那妖怪彻底铲除。”宋小河大为惊讶,“我不过一介凡人,哪有什么能力铲除妖怪?”“小河不必自谦,我听说你先前被送上山,与山上的龙神在一处了?”王并天道。“哪有什么龙神,不过是我胡诌的,先前那村子里的人将我视作灾星,把我送上山等死,机缘巧合之下我与山上一个成了精的蛇相识,为出先前那口恶气,这才带着那蛇精去村子里吓唬先前欺负我的百姓来着。”宋小河的这番话说得极其流畅,也不知是在肚子里过了多少遍,说出来时也没有半点磕巴停顿,接着道:“若是真有什么龙神,岂不是早就将那妖怪给揪了出来?何须等它们在此地害人?”宋小河说完这话,就抬起杯子喝了两口水。她不善扯谎,这话已经是练习过很多遍,说完到底有些心虚。王并天没有立即接话,似乎透过那双小眼睛在悄悄观察宋小河,分辨她说的真假。奈何宋小河神色没有半点异常,面上的笑也如旧,好似说的都是实话,王并天问道:“当真不是龙神吗?为何那些妖怪这般忌惮?”宋小河搁下杯子,脑子一转,说:“许是因为那蛇精是灵族,又常年在山上修行,所以身上的气息与神明相像。”王并天捏着胡子考虑半晌,也没说信不信,只转了个话题道:“那些妖怪派我进村来,就是因为它们正着急吃人补身,要我想办法将凡人送到它们面前,不过我既是凡人,又怎会帮着妖魔做事?我听闻你在此地之后,就赶忙来找你,打算与你共同布下一计,彻底将那些妖邪一网打尽。”宋小河满脸惊讶,只道:“先生快将计划说来我听听。”她虽然表面上装得吃惊,但是心中已经料到王并天会如此说。俗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王并天既然会在夜晚突然敲开她的房门,那必定不会是空手而来。就好比两年前他出现在沿河村的村口时一样。王并天微微俯身,将声音拉低,轻声说:“我是想先假意借着让它们随意吃凡人的缘由,将那些妖邪请进村子,然后来一个瓮中捉鳖。()”宋小河紧追着问,那要如何对付那些妖怪呢?2()”王并天郑重其事道:“我会提前在村中布下诛妖阵法,待妖怪进村之后,就以此身祭阵,将它们困在村里,其后……”他将手伸进怀中摸了摸,掏出来一个绢布包着的东西,一层又一层,全都剥开后就见那层层叠叠的绢布中,是一颗圆形铜铃,小巧玲珑,看起来很是陈旧。王并天小心翼翼地捧着铃铛,说:“早年我云游南延的时候,曾有一机缘获得了这件仙器,只不过我是一个实打实的凡人,无幸入道,身上并无灵力,无法催动那仙器,就一直随身携带着,盼望着哪日能派上用场。”“先生想如何用这仙器?”宋小河盯着那铃铛问。这个铃铛看起来一点都不起眼,很像是什么装饰用的东西上面摘下来的,平平无奇,不像仙器。
王并天道:“你身上有聚灵之能,能够催动这仙器。”宋小河讶异地瞪大眼,“先生莫要说笑,我哪有这本事?”“你忘记了,你先前在村中,人人都唤你小河仙呢。”王并天提起旧事。宋小河的笑容敛了敛,回道:“那都是大家伙儿喊着玩儿的,怎么能当真。”“若是你体内有灵气自然是最好,若是没有也不打紧。”王并天降手中的铃铛晃了晃,无声无响,“我需要一个干净之身的人助我完成阵法,届时你便戴上这铃铛,再跳一回祈神物,如若万分侥幸催动仙器,将那妖怪一网打尽是更好,若仙器没被催动,我也能用阵法收拾了它们。”宋小河一脸咋舌的模样,沉默许久没有应声。王并天将手中的铃铛一握,忽而起身,扶着桌子往下跪,凄声道:“小河,如今这妖怪肆意屠杀凡人,一日不除,方圆村落便一日不得安宁!我的时日不多了,只想在死之前,为大家做些力所能及之事,一来是报我这断腿之仇,二来则是让沿河村曾经收留我的心善父老们安息,让其他村中的人不再受妖邪的威胁!而今能够做到此事的,只有你我!”宋小河吓一跳,赶紧起身去扶他,“先生这是做什么,快快起来!”“你若是不答应,我便不起来!我能进村的机会不多,方才所言已经是我所能想出的唯一的办法!妖魔祸世,天神装聋作哑,你我唯有自救,方能还方圆百里一个太平!”王并天说完,已是老泪纵横,满是沟壑的脸上仿佛每一条皱纹都夹着舍身的大义,“你说的对,先生。”宋小河将他扶起来,郑重其事道:“但是此计划似乎并不完善,待我仔细考虑考虑,再与先生细细分说。”王并天抹了一把泪,也料到宋小河不会这么轻易答应,于是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将棉衣裹好,重新拿上木棍,“我不能进村太久,否则那些妖怪会起疑心,而今我已经将所有计划全盘托出,小河你便好好想想,过两日我再来寻你。”宋小河连连应是,送着他出()了门。院门关上之后,宋小河大松一口气,寒冬腊月里,她光是坐在那里与王并天说话就出了一身的汗,这会儿被风一吹,冷飕飕的。她进了屋,坐回桌边,手往桌子底下一抠,就拿出了一把巴掌大的刀,这几日被她反反复复地磨着,已经十分锋利了。她清楚王并天与那些妖怪是一伙,若想引那些妖怪出现,必定要王并天在其中操办才行。宋小河将那把锋利的刀用布包起来,然后压在了枕头底下,洗漱完之后爬上了床。这几日她自己睡,一开始还有些不适应,总想去抱着什么。且一个人的被窝着实凉,宋小河要暖上许久,冰冷的脚趾才慢慢热乎,若是沈溪山睡在身侧,她自是不会有这些难处的。宋小河面朝着墙,脑中所有东西混成一团,杂乱的思绪搅乱了情绪,睁着眼睛到了半夜都没睡着。正当她想事情的时候,身后忽而传来了极其细微的声音,像是鞋子落在地上,不过就那么一瞬,很快消失,若不是宋小河双耳好使,恐怕也捕捉不到。她恍然转头,就看见床边上正有一个模糊的黑影。房中没有点灯,昏暗得什么也看不见,仅仅借着月光照明,宋小河看见床边的黑影时,本能地叫了一声,一骨碌从被窝里爬了起来。待她再定睛一看,那黑影竟是有几分眼熟。宋小河忙道:“沈溪山?是你吗?()”黑影没吱声。宋小河的背抵住了墙,手往枕头下面摸去,才刚摸到那把短刀的时候,面前忽而一亮,金光乍现,将整个房屋都点亮了。就见沈溪山身着单薄的衣裳站在床榻边,金色的眼眸正透过光看着宋小河,俊俏的眉眼满是平静。你大半夜的,站在我床头做什么??[(()”宋小河吓得心脏怦怦跳,也收回了拿刀的手,埋怨他一句之后,又起身爬上前去,双臂一展,似要抱他。沈溪山俯身,顺势将她抱住,问:“你为何没睡觉?”“想事情,睡不着。”宋小河用力地环住他的腰身,往床榻上拽着,让沈溪山坐在了床边。她像是变成了黏人的动物,攀着他的肩膀往上,坐在他的腿上,两人的身体靠得无比近。分离也不过没几日,可宋小河就是想念得很,大雪封路她不得上山,只能等沈溪山自己下来。前几日没等到,宋小河整日郁郁寡欢,今日等到了,也没见得有多开心。她将头枕在沈溪山的肩膀上,问他,“你不挂念我吗?”沈溪山将她往怀里搂得更紧,过了片刻才问,“什么是挂念。”宋小河只仰头对他解释:“就是放不下你,总是想你。”他从前话也不多,但与之前相比,今晚倒是显得格外沉默寡言。就算是宋小河说了想他,他也没有应声。宋小河心想或许沈溪山理解不了什么是想念,凡人的情感太多,爱恨嗔痴,喜怒哀乐,他无法感受,自然就想不明白。外面寒风呼啸,撞在窗子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房中是暖和的,宋小河抱着沈溪山,就一点也感觉不到腊月的寒冷了。她将两只手顺着沈溪山的衣摆探进去,往他的脊背上抚摸,忽而说:“沈溪山,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要如实回答我。”“你问。”沈溪山道。“自打我遇见你起,你就在山上。”宋小河在他耳边缓声问,“你一直在山中,是不想离山,还是不能离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