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如今还清清楚楚地记得,三岁之后的童年,永远都是一个人咬牙努力练剑、看书,我并非天生喜欢如此,只是想要借此让父亲多看我一眼、哪怕只是一眼。」
「其实有些事当真妙极。我父亲是当朝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小小武官如何能与之相比,但我母亲就偏偏是与他私奔了。更妙的是,这二十年来父亲因妻子与外人私奔的事饱受议论,可却再也没有续弦。
后来我渐渐长大,许多事便也自然而然地明白过来,父亲太爱母亲,更忘不了母亲,当年的事是在他骨里血里的一根刺,以至于根本不愿意面对哪怕只是长得极像于氏的儿子。
想想也是,自母亲离开之后,我对于父亲的记忆便只是一个戴着漠然面具的陌生面容。他从不训斥我、甚至偶尔教导我的课业,可是那张脸永远没有任何温度和情感。
他不想看到我这个儿子,也根本不喜欢我。自我明白这一点后,便不再奢望任何来自父亲的温情。但无论我心中作何想法,在人前我们依旧是中规中矩的父子,我亦待他恭恭敬敬、绝不露出半点端倪。直到成年后封侯,我没耽误哪怕一天,就此搬出了那冷冰冰的丞相府。」
上官惊鸿静静地听着,忽然觉得心中一片酸楚。
旁人眼中的段景玉总是光鲜俊俏,那长乐小侯爷的名头永远与风流浪荡、名酒美人相伴,谁又会知晓当年小小的段景玉在偌大的丞相府里,该是多么的孤独无助。
「你看……将军,我就是这么长大的,很可笑吧。」
段景玉说到这里,把目光遥遥投向了远方,有些落寞地笑了笑:「以前我总觉得这世上所有人都是虚伪的。于氏不爱段越天,最初却还是嫁了过来;齐寒疏说他爱我,可是面临危险却丢下我跳窗逃跑;段越天明明不愿看到我,但身为丞相却依旧要维持着所谓父亲的庄重伟大。而我是其中之一,亦或是其中最虚伪的一个。」
有时我甚至厌恶自己,我讨厌虚与委蛇,却又热衷于处处留情。或许是小时候总是一个人孤零零的日子太过难熬,于是长大了,便变本加厉地害怕寂寞。最初遇见将军时,我的确是并未想要认真……」
上官惊鸿手指微乎其微地抖了一下,他虽然早就在选花魁那一晚就听到了打赌的戏言。
可是如今再次听到段景玉亲口承认,却还是觉得心里瞬间有些发凉。那些他曾经为之怦然心动的刹那,在面前那人看来,或许当真便只是个小小的玩笑,一念至此,就只觉得整个世界都灰暗晦涩。
「我那时……只觉得将军英姿焕发,风采远不同于我熟识的任何男子。我看似风流多情,可实际性子却是凉薄。当下心里也只是想要与这般俊美人物春宵一度,却全然未为将军考虑半点。酒宴后唐突亲吻将军是算计、夜里带杏花酿去寻将军亦是算计,最初说的每句话更是算计。」
「段侯爷倒、倒的确是……好手段。」
上官惊鸿在段景玉背后,沉默良久后终于还是沙哑着噪音低低开口。
他的手掌微乎其微地颤抖了一下,却很快硬生生地平稳在了半空,指缝间段景玉柔顺的发丝沾了水之后却越发缠绵地绕在指尖。
那一刻,心中已经近乎是一片惨淡。
「将军不喜欢……我以后,便再也不这样了。」
段景玉却在这个时候忽然转过身,他的手掌上沾了水覆上上官惊鸿的手掌,冰凉冰凉。
上官惊鸿一个激灵,抬起头只见段景玉已经面对着他,桃花眼此时那么的狭长韵致,被阳光折射得泛着水光,只是一眼,便勾魂夺魄般。
那一点红痣点在眼角,更加显得含情脉脉、欲言又止。
不知为何,上官惊鸿竟然隐约有些惧怕听到面前那人继续要说的话。
段景玉就这么静静地看着面前的男人。
一双点星般漆黑的深邃眼眸,笔挺的鼻峰之上一道深深的狰拧疤痕,单薄的嘴唇却微微地颤抖着。
这是张年轻而冷硬的面孔,说不上是什么盖世的美男子,可却就是让他这么的喜欢。
段景玉握着上官惊鸿的手掌,渐渐的,终于还是忍不住把面前的人紧紧地拥抱住。
上官惊鸿明明知道只要稍稍一用力就可以挣脱开来,可是那一瞬间,却不知为什么浑身上下的力气都不能被支配。
他扭开头,却不由自主哑声道:「你明明说过,会、会好好对我。」
这句话说出口,便是万般的难堪。
他当兵时住在草原,连着三天三夜磨得脚底都要烂掉、当将军时曾险些被一枪刺穿胸口,这些年来诸多的伤势疲累都从未感到这么的委屈,可是这一次,却是无论如何都忍不住。
「是、是,我再也不会骗将军了。」
段景玉的左臂还带着箭伤,这样用力地拥抱简直连伤口都撕扯得疼痛起来。
可此时却只觉得眼睛忽然有些酸涩,他想起自己为了把怀里的男人骗到手使过的那些卑劣招数,说会好好护着他,抚摸着他脸上的疤痕说不会再让他这般痛上一次,可如今所作所为,当真混蛋到了极致。
「以后,我定一心一意地好好对将军——再也不骗将军、也不要什么心机手段。那个赌,我早就向皇帝认输,将军呢……要怎样才会回到我身边?」
上官惊鸿心头混乱成一画乱麻,他漆黑的眸子忽然有些空茫地看向了段景玉:「你、你再也不骗我……?」
那一瞬间,他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嘴唇轻微地抿起一下:「那若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