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也。以咱们家的门第,莫说亲王府上,即便是嫁去区区宗正寺少卿家也只得做小。似苏家那般,说得好听,比你阿耶高出一级,乃是五品。可苏家并非世族,底子薄,哪里支应得起两个儿子都走仕途?小柳郎的阿耶便是这般耽搁下来的,至于你阿耶,若不是你大伯父文不成武不就,孤身出去闯荡,家里田地银钱哪里供得起你阿耶熬忍在万年县衙?”杜若大瞪着眼睛掂量这话里的分量。韦氏轻蔑地续道,“你果然愿意嫁个宁肯借贷典当也要讨你欢心的莽夫,一辈子跟在他身后描补弥缝,阿娘并不拦你。”“什么借贷典当?”杜若满头雾水,懵然反问。韦氏笑了声,避而不答,反讲起积年往事。“柳绩的祖父是在任上贫病而亡的,连带一家四口无落脚之地。当年他家也曾求告至同僚跟前,众人凑了五匹素绢,在道政坊赁了客栈的两间下房。听闻过不多久他爷娘便相继离世,子女流散在外。郎君当时目睹柳家惨况,这才生出攀附权贵之心,这些年费心用力,四处钻营门路,好容易抱住王郎官大腿。”桌上青玉狮子小香炉不过巴掌大,雕的细致玲珑,韦氏拿起来向杂物碟子里磕了磕香灰,重又燃起安息香。“小柳郎也算能干了,孤苦伶仃一对儿女,十多年艰难挣扎,竟也有了出身,你当他为什么求娶杜家女?”杜若脸上不禁露出惊异之色。原本以为柳绩是寻常五六品官家子弟,借恩荫出仕的,就好比苏郎官当初,家事虽单薄,但也没吃过什么大苦头。再没料到他人前洒脱身姿,背后还有这段身世坎坷。杜若想追问‘借贷典当’之事,又恼恨韦氏脸上嘲弄的神情,便不肯顺着她的思路提问,只垂头细想眼下,便明白过来。“柳郎为前途计,当娶世家出身,又能持家守财的贤惠娘子,勤勤恳恳积累钱财,说不定往后能借助姻亲之力,寻到出头机会。至于我,就算他今日被美色迷惑,往后也会嫌弃我华而不实,不能当门立户,助他一臂之力。”韦氏看向杜若的目光中露出赞许。“你果然较蘅儿伶俐,眼光长远,为娘这番苦心不曾白费。”“苦心?阿娘以为女儿知晓柳家穷困便会转圜心意?难道阿娘认定女儿贪图富贵享乐吗?”杜若气的热泪满面,身子止不住的颤抖起来。房内轻烟袅罗,韦氏长眉舒展,眼眸宁静,似庙中泥塑金身大菩萨,俯视世间百态,无嗔无痴。“阿娘倒不是认定你虚荣,只是事实摆在眼前,小柳郎于你并非良配,于蘅儿,却是极相宜的。蘅儿不像你,她肯吃苦,也守得住。你在族学里开了眼界,不到富贵丛中拼一把力气,终是憾事。且不说别的,就品香试茶、春游夜宴之举,寻常官家子弟,可都供应不起你。”韦氏冷漠地看着她。“你指望小柳郎每日巡完街市,满身臭汗,不大口喝酒吃肉,反与你品茗夜谈,纵论风流吗?”“我就是情愿嫁个鲁莽不文的汉子,那又如何??”杜若微微颤抖,仍是不肯,清亮幽深的眸子满含怨懑,却少了前次与杜有邻相争时的激烈愤慨,短短十来日仿佛已经长大了好几岁,语声迟钝。“莫非爷娘当日送女儿去上学,便已定下今日计策?”韦氏蹙眉品度着她的五官神情,骤然想起早逝的二姐来。她不由得怔了怔。往事过去快三十年了,她还以为早就把二姐的样貌扔进忘川,骨销颜毁,连渣都不剩了。二姐死时也不过十二岁,却已风姿初成,是韦家毋庸置疑最出众的女郎。她生气时也爱这般紧紧拧着眉毛,眼神凌厉,明明是个娇柔妩媚的小美人儿,却硬生生憋出一股子悍然之气来。“那倒不是。我与你阿耶不是什么神机妙算的人物,不过是胆子被这世道吓破了,想寻条捷径走罢了。”杜若越发茫然。世道怎么了,开元以来米价极低,极穷人家也不愁吃饭。阿耶怕思晦无法出仕令门楣蒙灰。这话不错,可是倘若思晦不是为官做宰的材料,再铺路也无用啊。杜家有田产宅院,俭省些过有何不可?非要拿亲女去换荣华富贵吗?“杜家庇护不了你,也约束不了你。你果然不肯,你阿耶做不出打杀的事。上巳节复选,抱病也罢,报亡也罢,往后的路怎么走,全在你一念之间。”“真的?”杜若惊疑不定,脱口反问。韦氏却不接话,只静默地摇头。——这一刻杜宅静得像个陷阱。杜若觉得嗓子发干,艰难地仰起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