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麽,三年前班师回朝,得知父王临死前立我为储,不安分守己司其本职,却秘密里召集兵马,想助李凌云谋朝篡位的人,是你吗?」李登宵在剧痛中发出类似抽气的哽咽声,冷汗流进眼睛里,让他闭起眼睛抵御那种难熬的刺痛。「是我。」李登宵几不可闻地回答。李连城将李登宵的头发用力一扯,逼迫他痛苦地睁开眼睛,因为嗓子哑了,只能张大嘴,一句痛呼都喊不出。「谋朝篡位不成,便假借投降之名,拔剑相向,杀我一十四位影卫,我顾及兄弟之情,压下实情,对外说是病逝,实乃拘禁於後宫的人,是你吗?」李登宵点著头,皱著眉,冷汗从他紧锁的眉头滑过,带了一种凄清的脆弱,李登宵说:「是我。」李连城冷冷笑道:「我最後问你,不思报恩,却在祭天之礼上行刺我的人,是你吗?」迎著唐演难以置信的质疑目光,和其他人眼中似轻蔑似鄙夷又似怜悯的复杂眼神,两行清亮的泪在眼中终於承载不住,滑落下来。李登宵低声说:「是我。」寝宫中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李登宵微微颤抖著双肩的背影。四臣复杂地看著那道脆弱的背影,不由地都想到数月前,李登宵在朝上拉弓射箭,发丝飞扬,眉目含笑;还有三年前,骠骑大将军班师回朝,鲜衣怒马,万人敬仰,弄得当时的他们热血止不住地涌上来,义无反顾地投身朝中。可是现在,三年,不过是三年,却看到这个骄傲的身影破碎在风中。只是三年,便物是人非。李连城松开手,不再管李登宵跪倒在地上,侧著脸问那四臣:「你们还有什麽疑问吗?」李连城听到一片沉默,於是挥挥手,说:「把这个逆贼打入天牢,不必声张,七天後处以一刀之刑。」听到李连城要他死,李登宵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看他。在这短短一瞬间,那个夜深人静时於屏风画竹的人,陪他喝酒的人,赠他宝剑的人,替他挡剑的人,在京城夜色里送他、沙场寻他的人,突然都模糊了身影。是谁,口口声声,说喜欢谁。李连城,你都忘了吗?他原以为最坏的结局不过是再开始原来那般的纠缠,不谈温柔、不谈情爱,只是桎梏和暴力、拥抱和遗弃,折ru他的自尊,毁去他的武功,幽於粪土中苟且偷生。他以为这就是极致。然而现在已经连这样的纠缠都没有了。那麽恨意呢,这个人,是不是连恨都不屑了?他张了张口,发出痛苦而嘶哑的声音。「李连城,这几个月对你来说,究竟算什麽!」李连城看著他,眼睛居然有一点疑惑。严闾卿接过话头:「圣上醒来後,只记得祭祀之前的事情。」李登宵愕然转过身看看他,又看看李连城,脸上刚凝聚起的一点希望又在转瞬之间破灭,一败涂地。李登宵颤抖良久,才彷佛是自言自语地又重复一遍:「忘了?」豆大的泪珠从他眼睛里夺眶而出,这一瞬,所有的骄傲都离李登宵而去,李登宵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苦笑,苦笑著问:「那一剑,你……为什麽要来挡?」唐演几乎看不下去似地撇过头去,想掩饰不知道为什麽有些酸痛的眼,朝门外大喊了一声:「来人!把这个人押入天牢!」几个护卫应声而入,面无表情地反扭著李登宵缩起的手,将他反著拖了出去,在地板上剧烈地摩擦著,伤口在粗暴的对待时又开始无休无止的剧痛。李登宵在被拖出门外的最後一瞬,用仅存的力气大喊著:「李连城!你画给我的屏风还在小院,你送给我的剑还挂在墙上,你给我的所有东西都在,我不要了!都还给你!等我死後……两、不、相、欠!」李登宵吼著,最後的力气彷佛也离开自己,全身上下都痛,心也痛,眼睛也是。他在疼痛中渐渐失去了意识。他欠的李连城,欠他的李连城,都不是眼前这个人。那垂死一般的怒吼恍若炸在李连城耳中,那无边的寒意似乎从李登宵口中,慢慢传到他的四肢百骸。李连城看著眼前地板上狰狞的血迹,一直蜿蜒到门外,像是如椽大笔沾了朱砂的猖狂画作,又像是‐‐他心里面那道以为已经腐烂了的伤。李连城转过身子,低声问了一句:「严闾卿,你知道……他刚进寝宫的时候,想对我说的,是什麽吗?」‐‐‐‐‐‐‐‐天牢的死牢,向来是人间修罗炼狱,没有油锅,却有无数的残酷磨难,死囚更是如此。狱卒们受了别处的怨气,回到牢中,就爱往这些人身上再踏上一脚,一顿皮鞭打得他们永不翻身。若是没有赏银孝敬,别说上路时的那一顿饱饭,就连能不能活著爬到刑场也是问题。李登宵被送进死牢的时候,仍穿著那一身刺眼却异常华丽的喜服。有的狱卒眼红,想剥下来,走近才发现那袍子将近一半都浸透了鲜血,不能要了,遂作罢。李连城是李登宵入狱後第五天来的,几天下来,李登宵滴水未进,早已奄奄一息。他来的时候,李登宵正在受一场鞭刑,只是刚用蘸水的小牛皮打了几下,就已经昏过去数次。狱里的管事哪里料得到手下人背著他做这种事,当下吓得说不出话,不时偷眼看著身边这个据说是朝中大官的人,却意外发现他并没有阻止,只是静静伫立一旁,看著一鞭又一鞭落在李登宵身上,看著他痛昏过去,又再次痛醒。打到後来,李登宵就算醒了,神智仍有些恍惚不清,却还是咬著牙什麽都不说。看了一会儿,李连城突然说:「叫他们不要打了。」那管事闻言赶紧让他们停手,狱卒转过身来看见他们二人,也是吓了一跳,收了鞭子唱喏著跑了。李连城支开管事,转身进了牢门,看著李登宵昏过去的脸,伸出手,拨著他汗湿的发,然後俯下头去,慢慢的,辗转吻著李登宵乾裂的嘴唇。良久方止。李连城看了一眼李登宵身上的喜服,把那衣领微微拉开,想看一眼他肩上的伤口,孰料并未遇到预想中的血痂黏连,轻而易举地便将半边衣襟褪到臂上。李连城骤然看到伤处,脸色连变了几变,此时才发现伤口还在往外冒著丝丝缕缕的脓血,隐隐发著恶臭,外翻的白rou和著半红半黄的脓血,看上去无比狰狞。李连城微微皱著眉头,似乎想伸手碰触,却又不敢。良久,他低下头,替李登宵一口一口吸出脓血,吐在地上。李登宵在疼痛之下微微挣扎起来,似乎想转醒,又被困在无边的梦魇里。李连城抬起头,用手背擦了擦嘴角,然後从袖中掏出药膏,仔细地涂在每一道伤口上,厚厚地抹了一层。那药显然是好药,刚敷在伤口上,便是一道凉意。「你来干什麽?」不知何时,李登宵已经转醒,用嘶哑的声音冷冷质疑著。李连城顿了一下,才道:「严闾卿在你成亲那日,站得近了,听到过那些话。他说……五天前,你来找我的时候,是想说……」李登宵冷笑起来:「假的。」身上的伤痛,哪里比得上心里的痛?他在牢中挨鞭子,一共四十二下,鞭鞭入骨,李连城却在牢门外看。李登宵知道李连城恨,所以想著,如果在挨第五鞭的时候,李连城能出来阻止一声,自己就会跟李连城把该说的不该说的全说一遍,或许还会道歉,求他原谅,什麽事情都不计较了,用一辈子去纠缠,多苦也不放手。在挨第十鞭的时候也这样想,十五鞭也是……一直到了三十鞭,全身都痛,心上面千疮百孔,还是想,李连城这时候阻止的话,自己……不计较。可最後,一共挨了四十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