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晏衡坐在案前执笔勾画着什么,闻言下笔一顿,没有回答。流觞追问:“少主,我真的不懂,你用楼里弟兄的性命帮那姓张的来打翟景?”这些日子以来,或者说从南下那天起,流觞就一直心有不满,身边的人越来越少,如今非歌不在,铜雀更是死气沉沉,对晏衡的所作所为不闻不问,他一个人没人商量,只能干着急。晏衡又是这个态度,他一时话便说得重了:“少主,十二楼,不是你施展个人野心的工具!”晏衡掀起眼皮,定定看了他一眼,道:“流觞,我是楼主,十二楼我说了算。”流觞心中憋闷:“是,你是楼主,你是楼主!”他憋着那一口气跑掉了。然后谢无秋才从军帐外进来,他这次不是有意偷听,实在是赶巧。不过晏衡也没有避讳他,见他进来,反倒显露出了疲惫的那一面,叹了口气搁下笔,按揉着眼周的穴位。“流觞那小子,没看出来,还是个和平爱好者?”晏衡叹息:“流觞家三代人都是效忠十二楼的,早在十二楼还是避世不出的对雨十二山庄时,他的先祖就是庄中骨干了。”“哦,所以他资历其实蛮深的嘛?”“流觞对十二楼的感情是不一样的,”晏衡有些伤感,“我知道他想回到对雨十二山庄的时候,但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了。”晏衡说这句话时,抬头看着谢无秋。似乎这话,也是说给他听的。但谢无秋仍然想知道,那弓究竟因何而开,箭又向何而去。广陵军在牛渚扎营。翟景的七万大军,就隔着一条河,在几十里外与他们对峙。张隽麾下谋士不少,他这个人善用贤才,广开言路,不过每次军中开会,谋士们大都是要大吵特吵,意见永远难以统一。谢无秋就十分讨厌这样的场面,但没办法,军中传言,他现在是张隽麾下最受宠的谋士。众人一起商讨伐翟的战略,绝对是少不了他的,告病也没用。他集议时都会带着晏衡,其他谋士不满,借着玩笑说,谢军师和夫人真是伉俪情深,形影不离,但每每话锋还不待转,张隽便会出言打断,说:“无妨,贤阁若有何见解,不妨也说来听听。”众人觉着张隽未免太宠信那个谢军师了。兵家胜负,常常有运气成分在,那个军师,也不过是比旁人多了几分好运罢了。为了拆穿他的“真才实学”,集议时大家少见的安静,皆把话头递给谢无秋,想听听他的看法。谢无秋便按照晏衡一早教的说:“以寡击多,我们处于劣势。声东击西是为良策……”他背书一样扬扬洒洒说了一堆,同时在地图上乱七八糟比划着。张隽坐在底下沉吟。“先生觉得,此一战最重要的是什么?”张隽忽然开口相询。谢无秋心道我哪知道,面上还要装得指挥若定,然后往晏衡的方向偷瞟。晏衡对他做口型道:“士气。”谢无秋收回眼神,成竹在胸:“时机。”晏衡扶额。张隽立即摆出侧耳倾听的姿态:“什么时机?”“这……”生怕他说出什么“天机不可泄露”的话来,晏衡匆忙站了起来,轻轻咳了一下,说道:“夫君的意思,天时地利,便是时机。”众人一齐看向晏衡。晏衡小声清了清嗓,把声音尽量放柔道:“嗯……夫君昨夜夜观天象,掐算出明日恐有暴雨。水上作战,翟军不擅,他们骑马来南边,想要渡河,必要坐船,定有许多不适应的士兵。咱们与其坐以待毙,不如趁着暴雨奇袭,主动出击,杀对方措手不及。我们有地形熟的优势,进退自由,先声夺人,打击翟军士气,这场旷日持久的仗接下来才有的打。”在场诸人听了他的话,议论声渐止。整个营帐里只剩下张隽敲打着桌案思考的声音。张隽沉吟了许久,终于缓缓起身。“传令下去,备战。”碧海浪潮生(1)电尾烧黑云,雨脚飞银线。夜雨虽不是决堤般的暴雨,终究是下下来了,且有越下越大、越下越疾的趋势。“我怎不知你还学过占星?”谢无秋和晏衡并肩站在河道旁。“略有涉猎,大多还是经验使然。”晏衡望着苍茫的水面和一干披甲执戈的将士们,眼神穿过河面、穿过千万艘战船,似乎一路望向了战火的另一端,望向了平静的许都。谢无秋也望着晏衡沉静的侧脸,此刻他觉得,晏衡的目的或许其实很简单,就是要击退翟军,不能让翟景并了广陵。因为如此,东魏就该亡了。他的目的越简单,他这个人似乎越复杂。谢无秋觉得,他对晏衡,不知从何时起,已经不是简单的好奇心了。广陵和翟军的算术》……”晏衡立即道,“最讨厌读那些了,头疼……偏偏推演阵法也好,甚至领悟武学要义,都用得到那些,我是真的读不下去,其实你说的那些,除了前面两个,其他都是幼时被逼着学的罢了。”谢无秋露出了同情的姿态:“那是有点惨……我小时候也被镜婆婆逼着读医术,结果现在穴位还没你认得准。”晏衡幽怨地瞥了他一眼:“是啊,靠天分就把我们这些好好读书的甩在后面,你很欠打了。”虽说平时对着木人的模子,谢无秋认穴是没晏衡认得准,但实战起来,他凭借着直觉,就能剑剑精绝。这点让晏衡很是嫉妒。这时晏衡脑子里又恍惚闪过一些画面来。那时他还不知道这个小谢就是谢无秋,只记得那孩子脸上带着和年龄不符的沧桑说,天才都如伤仲永早逝早衰,又说,早逝也不差,昙花一现,谁都忘不了。至于泯然众人矣,也是好结局。最可怕的是云泥之别,从云端坠入地狱,活得像只蝼蚁,却比蝼蚁还可怜,还不如早早死了,或是一开始就没活过。这些话晏衡记得是如此清楚,因为初听到时真是愣住了,他还记得最后自己说:“说得好像你很懂。”如今想来,那是谢无秋的真实感受吧,从万人追捧到一朝不慎落马,人人践踏。晏衡又想起他们两人第二次见面的时候,苍崖山带了人来十二楼刁难,谢无秋说要还晏衡人情,帮晏衡解决麻烦。当时他问什么人情,谢无秋说:“我最讨厌被人误会。”现在想起,原来他已经被天下人误会四年有余了。论剑会上帮他洗清冤屈,那孩子表面没说什么,心里应该还是放下了什么吧?晏衡忽然又想,其实骗他南下,他可能早就知道了。之所以跟着来了,是出于别的缘由。别的……跟他有关的缘由。第三次集议的气氛明显低沉了许多。广陵军与翟军在河上交锋数余日,战况持续不下,双方都十分辛苦。甚至军中出现了萎靡的声音,敌多我寡,消耗下去,结局似乎是可以预见的。谢无秋再次按晏衡教的鼓舞张隽,说绝对不能退,谁退谁亡。对方人多,需要的粮也多,从中下手,定有效果。接着晏衡遣流觞带着十二楼的轻骑不停骚扰对方运粮部队,掐着翟军该断粮的时机,献计火烧粮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