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我过来取。”他颇为灵活的从墙头上爬了过来,一件淡青的纱衫上沾了好几块混着青苔色的泥印。两脚落了地,他掸了掸袍襟,揖手说:“叨扰了。”又林忍着笑,把大蝴蝶递给他:“还你吧。”“多谢了。”他把风筝往肩膀上一斜,扯着断了线头,灵活的又爬上了墙去。又林半张着嘴,看他爬到墙头上之后,居然还回过头来,作揖说了句:“告辞了。”又林噗哧一声笑了,指着前面说:“朱公子下次要再捡鞠球、风筝什么的,直接从这小门过来就行了,喊一下就有人开门,不必再爬墙这么辛苦。”这位死要面子的朱少爷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那里果然有一扇小门。他一直完美的表情终于出现了裂痕,有些僵硬地说:“啊……多谢李姑娘指点。”等他的身影在墙头消失了,冬梅也忍不住笑了:“这人可真有意思。”明明还是个顽皮的孩子,却硬装出一派规矩的大人模样。而且看他游刃有余挥洒自如的样子,一点儿都不觉得有哪儿别扭。又林摸着下巴想,看着他文质彬彬的,身手还不错嘛。可能也是武将世家出来的孩子,和石家的背景差不多。墙那一边,朱公子正小心翼翼的把蝴蝶风筝递给一个穿水红衫子的姑娘,低声下气地说:“别生气了,这不是找回来了么?”那位姑娘瞅了他一眼,把风筝拿过来,随手就给撕了:“让别人碰过,给弄脏了的我才不要。”破烂的蝴蝶风筝落在地下,那姑娘转身走了,朱公子忙跟了上去:“你别生气,只是李家姑娘捡起来给了我,没有什么其他人碰过……”那个姑娘实在忍不住,转过头来:“口口声声李家姑娘李家姑娘的,你什么时候认得她的?怎么就这么熟了?”朱公子愣了一下,看她转身就走,忙追上去:“李家姑娘……就是前日见过一回,周家的姑娘请她来做客,我正好去书房拿书,就寒喧了一句,其实不熟。刚才风筝就是飞进她家里头,遇见了主人家,总得打个招呼吧?”他不解释还好,越是解释,那姑娘脸上的寒霜就越重,眼圈儿也慢慢红了,摸出帕子拭着泪,走得更快了。“哎,芸妹,你不要哭啊……这是在旁人家里,让人看见了可……”“你怕让人看见,你就走!我哭我的,和你有什么关系?”这位芸妹显然是气得不轻:“又是周家姑娘,又是李家姑娘,刚才还说什么霍家姑娘!你走到哪儿都只想着旁人……”周家的下人听着这边动静不对,当然不会靠过来。但暗地里有多少双耳朵支着听着就不好说了。朱少爷真是越解释越麻烦,简直要手足无措了。周榭远远也看见了,招手叫过丫头问:“那边是怎么了?”丫头小声说:“那位于姑娘从一来就拉着脸不高兴,刚才朱少爷拿了风筝说放给她瞧,结果风筝线勾在石榴树的枝子上,断了。风筝飞到李家去了。朱少爷翻了墙过去把风筝捡了回来,于姑娘就闹起来了。”周榭摇摇头:“这多大点事儿,也至于这样。”因为哥哥、弟弟和这个朱慕贤投缘,才邀他来家里的。结果这个什么于表妹一起跟了来,鼻孔朝天,一副谁也瞧不起的样儿,对周榭爱理不理的。周榭就算再厚道大方,也和她热乎不起来。有什么了不得的?石姑娘也是京城来的,也没见傲慢成这样子啊?丫头上茶的时候,她先看了茶碗,然后闻了闻味,才接过去,而且没喝一口就放下了,不知是喝不惯还是嫌弃。她哭她的,周榭才不要去趟混水。等回头要告诉哥哥,再不要请这个朱公子上门来了。他人虽然不错,可他这个表妹活脱儿一张寡妇脸,谁家爱请这样的恶客上门啊。那边朱慕贤千小心万小心的,终于哄得表妹于佩芸破涕为笑了。只是那只风筝——朱慕贤他们是来于江镇做客消暑的,自然没有随身带风筝来。那只风筝还是表姐石琼玉的,是在京城刘家老号买的,一只风筝就是好几钱银子。银钱倒是其次,关键是石琼玉特意把它从京城带回于江,可见对这只风筝很珍爱。今天他给拿了出来,结果却让于佩芸两把就给扯坏了,回去之后还不知道怎么和石琼玉交待呢。其实他一点儿都不明白,这只风筝如果不是石琼玉的,也许于佩芸没那么憎恶它,一定要把它扯破了才算。姑娘们之间这种隐秘的不可言说的嫉妒心,朱慕贤只怕再过一百年也不会懂。石家迁到于江镇来,于佩芸起先是欣喜的,因为这么一来,朱慕贤和石琼玉一个在京城一个在于江,就没什么机会见面了。可是朱慕贤却跟着一起来了于江,这下于佩芸可有些不乐意了,非得缠着家里人也一块儿来了。从到了于江她就后悔了,这里既吃不惯,也住不惯,但是来都来了,也没有刚一来就闹着要回去的道理。墙这一边的啼笑纠葛,墙那边的又林可不知道。她和冬梅表姐提了点心给冯焕松送了过来。虽然是至亲的父女,可是冬梅和爹一点都不亲,冯焕松对女儿的态度也谈不上亲热,冬梅头都没怎么抬起来,话也说得声音特别小。冯焕松则显得漫不经心,只问了一句冬梅身子好了没有。又林在肚里叹口气,姑姑固然不好,冯焕松这个爹也不太称职。“这是姑姑让我们给姑丈送来的,您尝尝看?”冯焕松尝了一个,随口说:“很好。”他的敷衍让人实在热络不起来。这人有什么心事?他妻子儿女都在于江镇,是惦记家乡的父母?总不会是为那位吴姑娘的脸担忧吧?看他这样子,又林觉得担心父母的机率不高,说不定真是在替那个吴姑娘担忧。这位冯姑父听说从未纳过妾,又林想,也许不是因为他的品行特别好,对姑姑特别专一。说不定是因为他一直是有贼心没贼胆,找不着机会。姑姑一向管他肯定很严,而现在姑姑在这件事上不得不吃亏让步,冯姑父就象是饿了很久的人突然逮着了一碗饭,甭管美味不美味,总之先吞了再说。哪里有压迫,哪里有反抗。压迫越沉重,反弹越强烈。再找不着别的话说,两人只好从屋里出来了,到了庭院中间的水池子边上,又林走得脚酸,就在池边的树荫下坐下来。冬梅刚掉到水里去过,可不敢坐得太近,自己坐在树根边,还喊又林:“又林妹妹,你坐过来些,别滑下去了。”又林笑着说:“我会凫水,淹不着我。”“那也不成啊,受凉了怎么办?”这种三伏天儿……池水都晒温了,哪会受凉啊。不过又林也知道她是一片好意,于是往一边挪了挪。池子边种着柳树。宅子虽然建起来时间不长,但柳树却据说是从老宅子那边移过来的,颇有些年月,长长的枝条一直垂到水面处,水面上映出来两个小姑娘的倒影,梳着三丫髻的是又林,梳着双鬟的是冬梅。又林有时候都快忘记自己的上一世了。有时候她甚至会觉得,自己本来就是这个时代的人,而现代的一切,才是她一场奇幻的梦境。刚来的时候她不适应,总想着自己是不是还能回去。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她渐渐熄了这个念头,脚踏实地的过起日子来。“表姐,你在想什么?”冬梅回过神来:“哦,我在想……我们可能很快要回家了。”这倒是。既然协议已经达成,那么姑姑一家的归期也很快会定下来,不会长久的留在李家。对姑姑,表弟,又林是喜欢不起来。但是对冬梅表姐,又林倒是挺同情她的。姑姑太重男轻女了,偏心眼儿偏得李老太太都看不下去。她其实也训过又林的姑姑,别把女儿真当成赔钱货,素日里不闻不问的。人心都是肉长的,你想一想,要是你回到娘家来,我只顾着你哥哥,你侄子,对你爱理不理,根本不关心你的死活,你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