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末在学校附近的诊所开了感冒药,坐地铁回家。不是通勤时间,地铁上人不多。他找个不显眼的位置,安安静静坐下。地铁卷着地下通道的风呜呜作响,程末觉得南方的寒意又往骨头里钻了几分,努力把大衣裹紧了些。一到天气变化的时候,伤过的左臂总是细细密密地疼,刚来日本读书那年,缠绵的梅雨季简直又一次要了他半条命——剩下的半条是攥在宋煦阳手心里的。还好只是一场雪而已,明天就该停了,程末想。再想一想,寒风冷雪自北方而来,那寒意中便含了一些温暖的眷恋,雪是带着故乡腊月的讯息的,就快过年了。回到家吃过药,程末躺在床上休息。异国没有鞭炮声,雪天的世界更安静了几分。南方的细雪落了又积不起来,阳台上只有一丁点轻柔的水滴声。程末便睡了过去。恍恍惚惚又回到小时候。童年在小县城里度过,县里的年味比城里更足,腊月二十三,北方小年,盼星星盼月亮等着过年的孩子们嘴里叼着糖棍儿,手里拎着一兜子甩炮,玩到哪儿就丢到哪儿。外面的炮声七零八落响了一天,卖糖瓜糖棍儿的老大爷推着一辆板车,吆喝着在小区里转了好几回。七岁的程末扒在窗口,眼巴巴地朝外面望着,老大爷的声音由近及远,又由远及近,每转悠一趟,板车后面堆着的糖瓜糖棍儿就要矮下去一层。程晓秋那天天黑了才回家,脸上的妆蹭得乱七八糟,一身都是酒气,直接就栽在了沙发上。程末小心翼翼拧了个毛巾来,拍了拍妈妈,被程晓秋不耐烦地一把打掉了。程末的眼泪吧嗒就掉下来了。眼泪掉下来的一瞬间,程末脑子里在想,老大爷车上的糖棍儿都卖光了吧。程晓秋忽然翻了个身,问:“你吃饭了没?”她蹬掉了脚上的高跟鞋,恹恹地说:“没吃就去我钱包里拿钱。”程末盯着程晓秋脚上脱了丝的肉色丝袜愣了两秒钟,捡起地上的毛巾和高跟鞋,跑了出去。北风呜呜地拉着哨子,手里的十块钱被程末攥得皱皱巴巴,小区里早没了老大爷和平板车的影子。程末赶在小饭馆打烊之前在外卖窗口买到了最后一个包子,就着风咬了好大一口。冷掉的包子,再怎么嚼也嚼不出糖棍儿的味道来。程末的眼泪一半砸在了包子上,一半挂在脸上,风一吹,凉飕飕的。忽然身后有了响动,程末惊喜地回头,以为老大爷在哪里转了一圈又绕回来了,一回身,脚下就炸开一个甩炮。程末吓得肩膀一缩,往旁边跳开一步。紧接着又是一个甩炮。小孩们在外面疯了一天,玩不出什么新鲜花样了,见到程末,突然有了新的乐趣。都是半大的孩子,没有谁真的含着什么坏心,但家里七大姑八大姨那里听来的茶余饭后的闲言碎语让一群没什么坏心眼儿的小孩变得可怕起来,“好玩”占据了上风,他们已经忘记了过小年为什么要吃糖棍儿——糖瓜糊嘴,好话多说,不好话别说。他们把甩炮往程末脚下丢过去,看他像个受了惊的兔子一样夺路而逃,嘴里哄笑着,没有一句好话:“野孩子!没人要的野孩子!”程末没有办法,慌乱中把手里的包子向小孩们砸过去,阻断了他们的追赶,然后飞快地向家跑去。那年的小年夜,程末的肚子咕咕叫着,翻来覆去了很久才睡着。包子只咬了一口,就算没有糖棍儿的味道,那也是个大包子呀。里面有白菜,有豆腐干,还有香香的虾皮。好大一个包子,只咬了一口就没了。程末好饿,也好心疼。后来有了宋煦阳的那些年,就不一样了。程末每一顿饭都能吃饱。哥哥在豆浆机旁边备了个小糖罐儿给他,零食柜里的巧克力和点心也总有他一份。被欺负了有哥哥给他打回去。生了病哥哥会搂着他睡。这辈子尝过最甜的滋味,都是哥哥给的。有一年小年夜,宋煦阳出去和赵雷他们涮火锅,也带着他,回来路上碰到卖糖棍儿的老奶奶摆摊,宋煦阳把摊子上剩下的糖棍儿糖瓜都买给他了。两个人就站在路边吃,程末吃得满脸都是芝麻,宋煦阳站在他前面,给他挡着风,握了他的手焐着,一边笑话他嘴馋,一边自己也糊了一脸芝麻。程末永远记得哥哥握在他手上的手,也永远记得麦芽糖在唇齿间粘连不断的滋味,那样甜蜜的羁绊,好像一生都再割舍不开。那甜蜜和依赖的感觉融化在岁月的长河里,是河岸上开出的不知名的花,是深渊里一线静默的光,慰藉了此后每一段艰难的泅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