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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第1页)

张明铛仰起头来,顺着宁秀表姐惊恐、愤怒、绝望的目光看到了铁青着脸的大姨妈,还有大姨妈身边那个倔强少年。

即使是从一个幼儿的目光看来,那个少年也真是风神俊朗啊。并且,那眉那眼还有那脸庞的轮廓和宁秀那么相象。那个人,是宁秀的双胞胎兄弟。生双胞胎在张家并不稀奇,每一代总有那么两三对。如果是姐妹花那是皆大欢喜,全家都要笑得合不拢嘴,如果是一对儿子那简直叫活见鬼。象大姨妈这样一儿一女的龙凤胎,在平常人家那是刚刚凑成一个“好”字,在张家则是属于歉收年——双胞胎的孕育和生产都比单胎难,成果却只有一个能用的,那不是歉收又是什么?并且,据说双胞胎之间是有感应的,送走一个,另一个留在家里总是有点别扭,性格多半不会很开朗。而张家的女孩子要是不开朗,怎么着也算是一项缺陷。而最最要命的是,宁秀和她的这个哥哥是五岁了才被分开的。两个人都有了记忆。这两兄妹的感情不是一般的好,那送走的场面也就不是一般的惨。更何况,送的也不是什么好地方——送去的是戏班子。这,是张家最大的惨事。

按说,张家的传统是生了男孩子就送到父亲家去养的,这在怀孕的时候就是和男方商量好的事情。可是,张明裆的大姨妈张燕飞犯了一个错误。她居然真的爱上了宁秀他们的父亲。那是一个非常俊俏风流的公子,从北京来这边为家族生意出一趟短差,只有三个月的光景。最关键的是他还没有娶妻,断断不可能先弄个孩子在家养着。所以,这种事情,张燕飞连提也没对他提过。她算计着在他要离开的最后一个星期怀孕,立志就是要自己养自己的孩子的。

张燕飞是张家那一代女子中,性格最刚烈的一个。她的刚烈不是那种露在外面的暴炭脾气,相反,她平时一向非常温和,甚至比若莲还要温和。在外人看来简直近乎懦弱。可是,张明裆的外婆从来不这么看。因为她始终记得还在这几个孩子很小的时候,有一次,入画拿了燕飞一条手巾,是燕飞最喜欢的一条,从小到大,不摸着简直不能入睡的那一条。本来,拿了也就拿了,还回来也就是了。可不知道入画和燕飞吵架,说了什么伤人的话,燕飞后来居然当着所有人的面把手巾剪成了一寸又一寸的布片,并且,足足三年没有和入画说过一个字。那时,张燕飞只有六岁。而这都不是最可怕的,最最可怕的是剪那条手巾的时候,张燕飞的眼神,没有喜也没有悲,完全看不出一丝情绪。所以,就连外婆这么阅人无数的老人精都绝对不敢真的招惹张燕飞。

由此也可以想见张燕飞当初爱上宁秀他们父亲的时候的情形了。所有的,炽热的情绪都被掩藏得很深很深,那个人根本就没有察觉。他以为他是在一个仿佛有点淡漠的欢场女子的家里度过了三个月,给了丰厚的酬金以后就两不相欠。当然,那三个月是令他很难忘的三个月,但也仅此而已,仿佛是青春的一个印记。或许,在某个下雨天会想起那张脸那个人那温柔的手和那些夜晚抵死的缠绵。但,不会更多了。

这些,张燕飞都知道,在生宁秀和宁平的时候,几乎因难产而死掉的时候,她都知道,但是,似乎她没有怨过。这两个孩子是她的心头肉,尤其是宁平,作为一个男孩子,本来应该被送走,但张燕飞没有那么做。她要是决定了的事情,谁也不能说什么。所以,在宁秀和宁平五岁以前,他们的日子是非常幸福美满的。张燕飞常常看着他们玩闹的样子就无端地笑起来,十分温柔,简直有圣母一样的光辉。

而这前面的日子有多么的好,后面的日子就加倍的坏。宁秀和宁平五岁那一年,他们的父亲出现了,从北京又来到了上海,并且又住进了张家。住的是入画那里。那时候入画还不曾生过那么多孩子,很有几分味道。没有比这个侮辱更大。张明裆的外婆当时曾经力阻入画接受这个客人。可入画一直贪财,那个人的手段十分疏爽,再加上那种战胜姐姐的微妙心态,入画半推半就地让他在自己园子里住了一夜。

就是这一夜。这一夜后,张燕飞什么话也没有说,直接把最心爱的小儿子送到了戏班子!

张燕飞会这么做连张明铛的外婆张雪亭都没有想到,得到消息的那一刻,张雪亭平生第一次失态。也是唯一的一次失态。她站在张家的园子里对着这个已经成年的女儿大发雷霆,声音之响亮,气势之恐怖,据传说下人中居然有小便失禁的。在那样的雷霆之怒里,张燕飞也变了颜色,但她抵死不肯说出把孩子送到了哪一家班子。可是,张雪亭是何等样人,只用了十天的时间就把宁平找了回来。本来可以更快些,可张燕飞实在是狠心,竟然把孩子远送到河南,一个条件非常差的草台班子!五岁的张宁平回到张家以后足足有半年的时间不怎么说话。张雪亭把张宁平收到自己身边,在自己的园子里另开侧门,不让张宁平从大园子里进出,接下来的十年,张燕飞愣是没有和张宁平见过一次面。

这件事情曾经在上海滩上闹得沸反盈天——张雪亭咬牙切齿找孩子的时候,是又托关系又悬红,还命令所有女儿动用自己全部关系。家丑不可外扬这种话在张家,在张雪亭眼里完全是放狗屁。所以,几乎是整个上海的地皮都被翻过一遍。自然,孩子的父亲也知道了。并且,他是最先得到消息的那一批人:他也被张雪亭命令着托尽一切关系,他也有幸见识了张雪亭的怒气。那怒气在后来的十年中一直在上海滩上传颂。据说宁平的父亲在张雪亭面前连提也不敢提带孩子走的话,只一切听她安排调遣。他最后离开上海的时候,被允许见孩子一面。在他整个后半生,他都被那一幕纠缠:那个孩子孤单地坐在一丛蔷薇前面,托着腮,有一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蔷薇花呀,粉色的蔷薇花,明明只有那么一丛,可后来出现在他记忆中的时候,总感觉是一天一地。那种锥心刺骨的感觉令他再也不敢看这种花。偏生蔷薇又是那么普通那么普通的品种,无论走到哪里都会碰到。碰到一次便烂醉一次,四十岁上就生了肝病。如果真死了倒也一了百了,可他家里家大业大,中医西医流水价地请来,便是想死也不可能。其实,如果只是一个孩子并不能毁他成这样,可在张燕飞的这种激烈方式的震撼中,在张雪亭的雷霆手腕的震荡中,这一段记忆深得连时间也抹不平了。

这件事过后,张燕飞的门庭骤然冷落。

张明铛始终忘不了那一幕,宁秀笔直地站在那里,脊背挺得仿佛要断掉了一般,目光直直地望着张燕飞和俊朗少年宁平。宁平是来告别的。他即将离家远游,去海外。张家不能留一个男孩子到十五岁,并且,张雪亭说,男人如果老在闺阁呆着,只会越来越阴柔,一定要去到远方,见识完全不同的人和事,气宇才会轩昂,胸襟才会开阔。所以,张宁平即将乘巨轮出海,十年不得归。在此之前,宁平和母亲、妹妹已经同处一个屋檐下,却差不多十年未见了。宁平面对张燕飞的心情究竟怎样,无人得知,但他着实是惦记他的妹妹的。在目光交汇的那一个刹那,仿佛回到幼年,两个人绕着秋千架一个跑一个追,笑声当真银铃也似。可自从张雪亭严令张燕飞不得踏入她的院子后,张燕飞也严令张宁秀不得见她的兄长。即使是宁平来告别,她也根本不打算告诉宁秀的。甚至,宁秀根本就是她支开,要她兄妹二人永远不能聚首。张燕飞从来不打算让张宁平好过,也从来不打算放过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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