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老爷!!”
“将军!!”
呼声四起而重叠,瞬间乱作一团。
天已然黑透了,乌云在黑夜中层层叠叠却看不清踪影,竟无声无息地落起雨来,使得本就昏暗的视线越发模糊起来,以至于谁也没看清那一片混乱中张卓熹微微勾起的唇角。
周家,要变天了。
周行秋死了。
他心肌梗塞,心脏骤停,死得十分突然,以至于倒下之后便没能再醒过来。
当程暮被从清荷园里放出来之时,周家已经没有人了。短短几日的时间好似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昔日的周公馆侍从者上百,府里处处都是人,而如今似乎在一夜之间破败萧条,偌大的空宅中只剩下几口乌黑的棺材,和满院的白。
周牧晨披麻戴孝,面色沉重地拉过他的手,道:“小暮,你走吧,你终于自由了。”
时间倒回一日前。
祠堂前的一番争吵与铺天盖地的惊闻噩耗终于压垮了周行秋早已病入膏肓的身体,一众人等还没来得及将他送去医院抢救,他便彻底落了气。而在这一片慌乱之中,一直在旁侧煽风点火的温婧和默默无闻的张卓熹却不知何时没了身影。也是在听到一个丫鬟说好像看见三姨太和张副官一起上了车之后,周牧晨才产生了怀疑。
最近发生的一切似乎都太过巧合,桩桩件件大事接二连三地上演,且每一件事都性质恶劣,更让人措手不及。就好像有一只手在无形地操控推动着这一切,事故一环接一环,一步一步地将这个宅子里的人蚕食,将周家推入无尽的深渊。
而此时,陆栀盈也因连日来的操劳和亲眼看见周行秋暴毙的惊惧而不胜体力晕了过去,周牧晨心中深感不安,便将人送回了娘家休养,由周韵陪同侍奉在侧。临行前他特意叮嘱了周韵,让她就同母亲一起在陆家避一避,而后便独自一人回到了周府。
周公馆内,白花白绫自大门的牌匾处便高高挂起,白纸撒了满院,白灯笼也都亮着。而正堂里并排放着三具大小不一的黑色棺材,周行秋身在正中,两侧的则是柳如苓和周玉成。
周牧晨遣散了府中大半的家仆,沉默不语地跪在棺材前,跪了许久。他的神情复杂且沉重,却没有表露出太多的悲伤,他的心中五味杂陈,思绪却无比的清晰。但他却只是这样长久地沉默着,跪在他身侧的程暮也一言不发,无论心中有多担忧,也只是安安静静地陪着他。
良久,周牧晨终于动了动,转过身拉过那人的手,面色沉重地开了口:“小暮,你走吧,你终于自由了。”他的声音略微有些沙哑,像是颇为艰难地做出了这个决定。
“我不走,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程暮没有迟疑地回答,像是早有预料。
“如今父亲死了,周家大乱,正是你离开这里,去过正常生活的好机会,你为什么不走?”
程暮望着那人的眼睛,道:“好,那你和我一起走。”
周牧晨却避开了那人的视线,有些颓丧地低下了头:“我还有事要做。我身为周家的继承人却一直只想逃避责任,挣脱束缚。从小我便志不在此,被逼着去德意志学习训练了两年时间,回来后在司令部也只是完成例事,无甚作为。现在才明白,我是一直活在父亲的阴影下,却也一直活在他的庇护下。如今周家遭此大劫,是我不察之过,我也更是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
“这不是你的错。”程暮轻声安慰道。
“我不知道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但我必须要去面对。父亲留下的东西,我没有能力去继承和发扬光大,我也不想再走上和他相同的那条路。但不管怎样,无论他做过什么,他到底还是我的父亲,而周家,也总该由我来善终。”
“无论你要做什么,想做什么,我都陪你一起。周牧晨,无论将来会发生什么,我都始终会在你身边,和你一起面对。”程暮深深地望着那人,将自己红肿未消的手抚上了他的脸。
“小暮,等安顿好这一切,我就带你走。”周牧晨抬起头来,对上了那人温柔的目光,而后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葬礼是在三日后举行的。除了温婧和张卓熹一同离去之事让周牧晨耿耿于怀之外,他也十分清楚,周家一朝落势,此时有无数双眼睛正在暗处盯着。在如此情形之下,尽早尽快地让事情尘埃落定才是最好的选择。所以周牧晨并没有等待太久,在安排好一切事宜后独自踏上了送葬的路。原本程暮是想陪着他的,可二人的事瞒不住了之后闹得沸沸扬扬的,周家事发后下人都各自遣散,此事定也是瞒不住了的。且周行秋虽已死,但程暮的身份却没有随之改变,他仍是周将军的四姨太。为了避□□言蜚语的传播,此时实在不宜再引人注目。
望着程暮有些自责的目光,周牧晨笑了笑安慰道:“没关系的小暮,有阿诚和我一起呢,不会有什么事的。等我安葬了父亲和小玉母子就回来接你,我们一起离开这里。你就在这里安心等我回来,好吗?”
“好,我等你。”程暮依依不舍地放开他的手,“路上小心。”
--------------------
归尘
于是周牧晨便这样出发了。他身穿一身素白的丧服走在队伍的最前方,身后跟着的是抬着三具棺材的长长的送丧队,而他的身边也只跟着阿诚一人。
当年身为军阀的周行秋在北平声名鹊起,只用了短短几年的时间便掌握了大权,镇压吸纳了无数的小股和零散势力,成为了北平境内数一数二的大军阀。周将军的名号更是烜赫一时,无数权贵争相上前,攀亲结贵,人员遍布各行各业。周家人脉和势力之广泛,让人瞠目结舌,就连周家娶个亲,前来送礼祝贺的人都数不胜数,又是在这皇城底下,甚至颇有几分从前皇亲贵胄的风范。
可也同样是这个名震北平的周家,如今却因周行秋的病故而大权旁落,仅在一夕之间便衰败凋零。送葬当日围观者不少,上前哀悼者却零丁。所有人都在一旁唏嘘着,窃窃私语着,有人怒斥恶有恶报,也有人感叹继承者的无能,却人人都怕上前一步沾染了晦气。毕竟白云苍狗,世事无常,乱世之下,谁也说不定下一个会不会就是自己,风水轮流转罢了。
因为没有雇奏唱丧乐和哭丧的人,整个队伍都冷冷清清的,十分安静。深秋时节,秋风萧瑟,吹落了满地的枯黄,更为这幅场景平添了几分寂寥。
周牧晨沉默地走着,不时地将手中提着的满篮纸钱抛洒而起。他目视前方,看着前面的道路离目的地越来越近。那里有着周家的祖坟,是周家的先辈们安息的地方,其中还有他的母亲。他从前常常到这里来祭拜先祖,如今却是要亲眼目送着自己的至亲在这里安息。
“阿诚,我是不是,一直都很没用。”周牧晨突然开口道,目光却仍直视着前方。
“主子,您别这么说。很多东西都是命运注定了的,您也只是个普通人。”阿诚的语气十分真诚。
“和小暮待了没几天,你倒是学会和他说同样的话了。”周牧晨轻笑一声,很快又恢复如常,道:“周家如今落魄,还愿意留下来陪着我的,也只有你和他了。”
阿诚挠了挠头,看向那人,说:“主子,阿诚打小就跟着您,如今也有十年了。在我流落街头快要活不下去的时候是您给了我一口饭吃,又给了我容身之处,让我跟在您的身边,我才能活到今日,否则我早就饿死街头了。阿诚这辈子都会记得您的救命之恩和您对我的好,无论发生了什么我都会一直守在您的身边,只要您有需要,阿诚都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至于程暮主子,我与他虽接触不多,却也可以看出他是真心待您的。他也并非是他人口中说的那般心机深沉,贪图周家的荣华富贵。只要他对您好,阿诚就认。您喜欢他,那他便也是阿诚的主子。我才不管其他什么有的没的,阿诚唯一的心愿就是主子您能幸福,所以我一定会尽我的全力帮助你们离开这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