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已是大随开国十年间的旧事了。
齐帛远记得那一年江南桃花汛,入秋后,浙北一带颗粒无收,饿殍遍野,加之中原腹地流寇四起,东海倭寇扰境,孟良忙得几乎衣不解带,却还要将柳朝明带在身边,宁肯少睡乃或是不睡,也要日日教他一个时辰学问。
少时的柳朝明个头长得慢,十二岁的少年,有的已挺拔如竹,柳朝明却慢条斯理一年窜半寸诚如他寡淡的性情一般。
有回他得了寒症,身子怎么也暖不起来,孟良只好一边批改公文,一边将他抱在怀里暖着。
孟良说,后来柳昀醒来,就自怀里默默看着他,本以为这孩子要说些甚么,谁知就说了一句“我会好的”,闭上眼又睡了。
奈何就是这性情。
明明是个孩子,却无波无澜得像一汪深不见底的江水。
孟良是个耿介脾气,以为言传身教不得当,将原因归咎于自己。
柳昀十三岁时,孟老御史觉得他太过孤僻,想让他去翰林进学,学会与人相交。
恰好那年湖广闹匪盗,据说是官盗勾结,孟良作为御史前往巡按,走得那一日,便将柳昀放在了时任翰林院掌院的齐帛远府上。
老御史是一个事若关己不愿多说的人,把柳昀交给齐帛远时,只交代了一句:“这是为师至交,你在他府上住一阵子。”
齐帛远记得,当时十三岁的柳朝明站在府内中庭,十分安静地看着孟良离开。他面上似乎没甚么表情,一双十分好看的眼深如古井,眸底像蓄了一团雾气,整个人动也不动。
齐帛远走上前去,温声道:“我听说,你叫柳朝明,是柳家后人。”
然而这话如石沉大海,毫无回音。
过了好一阵,柳朝明才回转身来。
他微仰着下颌,眼帘却是垂着的,这副表情,像是在极力忍着甚么,须臾,他才淡淡道:“我不喜欢朝明二字,也没有家,你若不介意,可以唤我柳昀。”
齐帛远尽量放轻语气:“好,柳昀,这两年你便跟着我,过一阵子我会带你去翰林进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