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少杰是大年28回的家,家里已经被打扫干净。徐少杰进家门的时候,照顾徐万里的刘阿姨正准备出门,她在徐万里家里做了很多年了,看到徐少杰很高兴,拉住嘘寒问暖了一阵,临走还伸手在他的头上搓了两把。头发不算长,徐少杰缩着脖子,真怕刘阿姨劲使大了,让徐万里看到头皮上那条疤。和热情的刘阿姨比起来,徐万里更像是个外人,他依旧冷冷的站在那里,眼神在徐少杰身上扫了一下,说了句“吃饭吧。”
今天的饭菜很丰盛,米饭煮的很多,一看就知道徐万里是让刘阿姨多做了。徐少杰没有告诉徐万里自己具体哪天回来,只是大概说了个约数,没想到一回来就看到徐万里准备了满满一桌子饭菜。徐万里小口小口的夹着菜,依旧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徐少杰觉得他这样已经不是闷骚了,是心里疾病,得治,但是他不敢说。徐少杰吃的很快,他大口大口的往嘴里塞东西,吃得很难看,如果是平时徐万里一定会教训他,但是这次却什么话也没说。大半碗下去,徐少杰抬起眼看到徐万里正在偷偷的看自己。
“爷爷,我想你了。”徐少杰捧着碗笑起来,嘴角还粘着一个米粒。“我导师给了点橙子,很好吃,我都给背回来了,回头给你扒几个。”
“吃饭不要说话,和你说过很多次了。”徐万里皱了皱眉头,脸色又变得阴郁起来,徐少杰乖巧的闭上嘴,大口的吃着菜。刚从火车上下来,徐少杰没什么胃口,但是他知道徐万里喜欢,就多吃了点。家里过年的东西已经制备妥当,徐万里退休前是副厂长,这是个很大的官,就像现在他在家除了看报养鸽子之外什么都不干,每个月还能拿五千块钱退休金。马百超累死累活干一个月才能挣三千出头。吃完饭徐少杰把碗收起来,过年这几天,刘阿姨不来,家务都是徐少杰干,过了初五,刘阿姨回来,徐少杰就被徐万里撵走了,以前念大学的时候徐少杰还勉强能再家里呆到假期结束,现在国家法定假期没结完就被徐万里赶走了。用徐万里的话说,他们俩在家时两两相厌,还是各奔东西的好。徐少杰很想和爷爷好好相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只要两个人有言语交流,就话不投机,每次想讨好他最后还是给自己添堵。徐万里比孙锦年难相处多了,这么多年在这样一个奇怪的老头身边长大,身心健康,三观端正,徐少杰真心觉得自己很不容易。
徐少杰洗好了碗,泡了两杯茶,一杯祁红一杯毛尖,祁红里面还加了两勺蜂蜜,他就好这口,好在徐万里对茶没什么讲究,只要够浓就可以了。每次推开徐万里的房间徐少杰都有种穿越了的感觉,房间里的布置完全是60年代的样子,放置在一旁的沙发椅上甚至还有那个年代流行的白色蕾丝的罩子。徐万里住的这间房子是很久以前厂里分的,有年头了,一栋楼只有两个单元,一层只住四户人家,是专门分给干部的。徐万里和徐少杰一人睡一间,还有一间是徐万里的书房。徐少杰把泡好的毛尖送到徐万里的书房里,他站在书桌前,正在画画,满屋子都是淡淡的墨香,徐少杰偷偷瞄了一眼,又是春水泛舟图,徐万里很喜欢春水,芦花,他总是画这些,书房里已经摞了厚厚的一层画稿。50多年前的那片春水轻舟大概是他一生最快乐的时候。有的时候徐少杰甚至觉得,徐万里一直被困在那片春水里,从未解脱。
徐万里老家在东北,在当地也算是个书香门第,小的时候算命先生说着孩子一生孤苦在40岁的时候会遭一个大劫,如果挺过去就会长命安老。徐万里如今已年近古稀,身体硬朗。可是徐少杰认为他始终没有走出40岁的那个大劫。
命运这东西很奇怪,由不得人不信,徐万里十几岁的时候在城里念书,正是兵荒马乱的时候,被国,民,党抓了壮丁,押解到军队里,和他一起被抓的还有很多年轻人,他们被塞到火车上。有一个叫杨元晋的大个子男子挤在他身边,后来这个男人带着他跳火车跑了。两个人沿着车道跑了一会儿,看到条长河,春天河水初涨,芦苇还没有抽高,碰巧的是刚好有个撑蒿的船夫路过,船家好心的载了他们一段,小小的孤舟上,装了三个人被塞的满满的。徐万里和杨元晋依靠在一起,重获自由的喜悦让他想要大声唱出歌来。那天的景色是春水碧于天,清风徐东来。甚至徐万里后来给子女起名也是徐春水和徐东来。大概从那个时候起,徐万里就跟在杨元晋身边,好像只要杨元晋在身边,就总会有希望,什么苦难都不怕了。后来杨元晋参加了解放军,徐万里也跟着一起,明明是个什么都不会的学生,硬是扛起了枪。抗美援朝后两个人复原被分到厂子里,杨元晋入伍前是帝国主义工厂的工人有技术,徐万里有文化,两个人合作默契,竟然一点点做到了厂长和副厂长。
徐万里四十岁那年,徐少杰的奶奶没了。徐少杰的奶奶以前是地主家的小姐,文化大革命的时候受到了迫害,烙下病一直没好,还不容易撑到这场浩劫结束,人也耗尽了。短短的几个月,徐万里的头发变得花白。然而灾难,远没有结束,那天冬天,就要过年了,杨元晋去厂子里的联合装置车间检查,他是厂长并不需要亲自过问,但是杨元晋没有架子,什么都喜欢亲力亲为和工人搞好关系。那次出了很大的事故,加上杨元晋带着的书记和联合装置的4个工人,都没了。徐少杰也是后来听说,徐万里的头发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全白了,杨元晋的横死就像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徐万里彻底垮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