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娘脚步轻,站在门外,听得里面两个小侍儿说话。她们均疑惑,为何二娘对哪个侍儿都不亲近?不露欢喜信任,却也不苛打责罚。秋儿说她听如瑟讲,吾好清静,只要听话就不会苛待。可冬儿又讲,屋里屋外服侍到底是有区别的。”
“二娘之意是?”温大若无机灵聪慧,又怎可读书冠通,获得榜首。听宝袭这么一说,心中便已有所动。
宝袭神色郑重,脱席跪立在阿兄膝畔,诚意言语:“二娘忘了许多事,不明旧务。可史书这些日子来也看了一些!阿兄,二娘不知阿兄做何想法,有甚思量。可宝袭知道,在阿兄心中,温家安稳传承,是第一要紧的。”
“何谓家义传承?又何务最要?宝袭有些许浅见,或许不对。不知阿兄可想听?”
温思贤低头,看着跪在膝畔的娇妹,沉沉的点了头。
宝袭深吸一口气:“古往今来,多少帝王将相,千年流传者能有几人?皇朝尚如此,更否论臣属家族?五姓自汉起来,起起落落多少次,其间寂寂无声响应又有多少年?我温家虽是书香世家,自北齐而兴,传至如今不过百年。根基比五姓如何?就算一门三公三相,闪耀一时,又何尝独得盖世?便是倾世之功又如何?史书明鉴,阿兄原本应该比二娘更明了才是。”
“今夜,二娘出门,去看曾经旧府。昔日如何,已经不再。如今那里,已是褚府。虽只是侍郎,门口却车水马龙,远比此时温家国公位热络百倍。柳江又说,褚侍郎曾拜在虞公门下。可永兴县公府如今门庭如何?”
“阿兄,二娘不曾见过当初虞公风彩,却听圣人曾言:虞公世南一人,有出世之才,遂兼五绝。一曰忠谠,二曰友悌,三曰博文,四曰词藻,五曰书翰。这般人才不敢说绝世,也是百年难得一见。二娘想问阿兄:虞公当初收褚侍郎为徒,所为者何?”
温思贤身上一阵彻冷,眼光放远,尤如空洞,身上却渐渐颤了起来。
宝袭眼中含泪,执起阿兄之手,声音哽咽:“非是二娘不愿为阿爷辩白解冤,只是君臣之别有如天壤。况如今圣人既赐回爵位,便已算默认。父子天伦者,不只有阿爷与阿兄,亦有圣人与前太子。”
“阿兄,二娘已经忘了阿爷模样,更加不曾见过祖父。可二娘见过永兴县公,遥想虞公当初风彩,为何永兴县公如今这般隐忍养晦?”
“凌烟阁二十四功臣图,如今身名皆在者有几人?再过几年,朝野更替,能落善络的又有几人?”
“阿兄觉得阿爷委屈,那杜构又有何罪?本自清明,却受弟所累,一脉尽毁,罪名谋逆。”
“房陵公主驸马又有何罪?尚主受得那般大辱,一时意气倒是得脱,却气恨而死。”
“阿兄!非是二娘怕死贪慕,只是真的不可能。”
身前少年哽咽声响,泪珠滴下,砸在了宝袭的手背上,跌成粉碎。
宝袭亦是酸涩,可话已如此,机会转会即逝,只能迎难而上。“见过旧府,宝袭又想去看贺兰府邸,由头倒不是为了后来之事,实是想看看这十几年,贺兰氏得到了什么?”耳边泣声几乎没了,所滴泪珠也渐渐没了。数过第三个五后,宝袭又讲:“想不到贺兰会如今会居在永兴坊,更想不到居然占了一街三分,门庭豪阔。”
“当年与姑母如何,宝袭不知,可宝袭看那门楣,却想,大概贺兰是值了。”
温思贤冷哼,鹰眸中泪水早无,尽是厉狠。
宝袭感觉到柔荑下掌络的筋起,抬头起来看向阿兄:“宝袭有一事请问阿兄,若当初阿兄为贺兰氏,会如何?”
温思贤怔住,抵头紧看二娘,却见宝袭眸色清亮,执着坚定:“阿兄是为会家族大义,舍弃私情?还是为爱人计,顶难而上?”这本已经是极难之题,却不想二娘竟然还有话语:“亦或者,当断则断。既娶陈氏,专心对妻。不惹陈氏醋意大怒,又岂会牵累温氏?”
“阿兄,这世上,最难得不过一个甘愿。”
“既已舍弃,不甘又如何?”
“人无完人,月无满月,这世上哪有十全十美?既要得之,必先舍之。”
“二娘敢问阿兄,温氏家义,祖父训示难道便是与君强顶,再祸全族?”
温思贤已面无表情,一双鹰眸似亮非亮,空空看向膝前跪立娇妹,语气极尽冰冷:“二娘原先不是这般想的。”
“是吗?”宝袭看过温大郎这种眼神,看过很多很多次,已然麻木,已然镇定,所以她无一丝忧惧恐怖,淡然迎上:“以前如何,二娘已经忘了。二娘只知再睁眼后,恍若隔世。凡尘种种,皆是因果。二娘已经不记得温氏的辉煌,二娘更已经忘了曾经如褚侍郎待虞公般,拜伏在祖父名下,如今高官实权的大人们。二娘忘了蔡州时的冷寂凋落,二娘更会让自己忘了与姑母阿兄冷漠相对的那几年。”
说至最后一句,温思贤眼中闪过一丝愧色。
“看人看骨,看事百年。是非曲直,史册自有公断。”
“继祖风骨,方可延族百年。否则秦皇威武,如今何在?汉武狂霸,如今又何在?”
“便是子牙尊为相父又如何?便是冠军侯战绩至今无人能及又如何?”
“不过黄沙一杯,不过枯骨一堆,留下几句笑话传说而已。”
“阿兄,二娘请问,真正传世百年千载不断的是何人何物?”
“而所谓累世望族之五姓,比之孔孟又如何?”
共携手
温思贤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回东院的,脑海中因殿联圣赐而兴奋的思绪,已经淡然。立在窗下,寒风扑面,心头火却那般熊熊的炙烈燃着。耳边回想着适才二娘所说之话:‘所谓五姓,比之孔孟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