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喜答应着去了,侍立一旁的海桐心头突突乱跳。自到杜宅,从未见过郎主疾言厉色,这是怎么了。她偷眼瞧杜若神色倒还不难看,便大着胆子笑言,“郎主既回来了,不如与小娘子一同午饭吧。厨房里预备的古楼子,小娘子起床就赶着出门,这上下必是饿坏了。”杜有邻不为所动,“回来再吃也是一样,你们这便去吧。”海桐不敢多说,忙搀着杜若出门。荣喜雇的是两匹高头大马拉的大车,车厢装饰华丽,车壁上雕刻着春兰秋菊四时花饰,当是车行里最贵的一档。三人出了延寿坊东门,向南走过八个路口,便到了安化门。待守城军士们查验过身份,通过安化门后,苍茫天地间便没了城墙、坊墙的阻隔。北风肆无忌惮,夹杂着细碎雪粒,呼呼喝喝横扫一切。荣喜穿着旧年交领夹袄,袖口残破,头上连顶毡帽也没有,佝偻着身子,快马扬鞭,不多时便到了杜陵。因走的急,手炉火盆俱未带上,杜若又困又饿,更兼风寒水冷,半闭着眼靠在海桐身上养神。海桐翻来覆去想着‘皇子’二字,也不敢做声。如此疾行近一个时辰,方才到了地头,荣喜下车与门房通名,海桐便爬起来整理仪容。杜若盘算着怎样向英芙开口,忽听见荣喜在外高声道,“小娘子,忠王妃身子不便,今日不曾回呢。”杜若意外地呀了一声。英芙与母家感情甚笃,单月逢五归宁的规矩从未打破,这是怎么了。她垂头想了片刻。亲王府不同于寻常人家,是没有婆母的。诸位妃嫔都困在内宫,故而王妃们不用侍奉长辈,也不受约束。尤其是英芙所嫁的忠王,因生母早逝,自幼便被抱到先皇后王氏膝下抚养。后来王皇后施行巫蛊之术被废,父亲兄长皆被诛杀,王家覆灭。故而在忠王府里,英芙便是说一不二的主母。有什么能阻止英芙归宁呢?她忽然明白过来,心头一喜,朗声道,“荣喜,咱们去十六王宅。”“得嘞!”荣喜应声扬鞭,将马儿赶得飞快。长安城内大道虽宽阔,但人车混杂,行进甚慢,因此荣喜未走原路回城,而是绕着城墙向东,自东北方向的通化门入城,然后在第一个路口右拐,不多时便看到安国寺高大的佛塔。杜若曾随阿娘往安国寺拜谒佛像,知道其中供奉的多是印度密宗造像,与大慈恩寺佛像素色淡雅、娴静安详的雕刻风格迥然不同。她尤其偏爱其中一尊三面六臂的马头明王像。这尊佛像以木质雕刻,刷红黑两色,用色肃杀,垂发披肩,愁眉瞠目。初看一脸怒容,手持宝剑似要杀尽人间奸邪,其实那柄剑是要斩断烦恼之根。比起大慈恩寺的祥和宁静,安国寺充满张力,神秘莫测的宗教氛围也更浓郁。说起来,英芙好像是信密宗的呢。杜若想起来,英芙的腕子上常年带着一串迦南香双福十八子手串,每颗珠子上镶嵌两个金质‘福’字,正面长形,背面圆形,形制在中土颇为少见,是印度高僧善无畏座下弟子赠予英芙的长姐韦青芙,青芙又转赠的。过了佛塔,展眼便是十六王宅,门口果然守卫森严。海桐下车与门卫交通许久,才唤得一个十二三岁的小黄门从内院跑出来。他年纪虽小,打扮却有模有样,头戴高山冠,身着土黄圆领袍衫,衣裳似是做的大了些,下摆掖在腰间,露出白色中裤。他满脸稚气,说话做事却一板一眼的,颇有架势。海桐不由得好笑,也屈身纳福,恭敬的唤了一声,“中贵人安好。”小黄门板着脸点了点头,自向车厢磕头问安,又爬起来掀开车帘,细细瞧了,方才留荣喜在门房喝茶,驾着马车向内驶去。看他驾车手势颇为熟练,海桐连声称赞“王府规矩果然不同”,却见杜若心事沉沉,恍如未闻。韦青芙年长英芙十来岁,开元十二年已嫁于圣人的亲弟,薛王李业做正妃。去岁薛王病逝,韦青芙所生的李琄承嗣,封了嗣薛王的爵位,其余诸子皆为郡公。青芙膝下儿女双全,富贵美满,是韦氏平齐公房当世女子中的第一人。平齐公房还有一个兄长,名唤韦宾,曾任内直郎,在殿内侍候细务,因与殿中监皇甫询私议政事,被圣人杖杀了。为免牵连薛王和儿女,青芙自摘了王妃冠服,在家待罪,直到圣人招薛王入宫安抚,方才复位。韦宾死时英芙还小,对这个哥哥没什么印象。后来女学中讲到此节,英芙愣在当地,傻乎乎的问师傅,“哥哥私议政事,与长姐何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