座中先前神情最闲适潇洒的陆远亭此时也严肃着面容:“少阁主以为这些是什么人?”
周南絮愣怔地看去:“缺衣少食的普通人。”
“不,他们都是修士。”陆远亭平静地否决了她,“他们都是未开化的修士。”
周南絮瞬间联想到水池中乌泱泱的人头,还有堆积成小山的灵根,悚然一惊。
陆远亭不等她反应过来,继续自顾自说道:“修仙界已多年无人飞升。灵气稀疏,资源匮乏,修士想要在修炼一途走得长远,就避免不了同人争斗抢夺。即便是大宗门世家,也难免有资源紧缺、分配不均的情况。宗门世家尚如此,何况底层之人呢?”
“是以数年前,少阁主还未降世之时,有位尊者提出,可借未开化的足龄修士灵根一用,将其炼化以补自身。”
周南絮突然感到齿冷,脑袋昏昏沉沉。
“不是每个人都那么好运,生在富贵无缺之家。有的人生来不幸,可能直到生命最末都没有机会得知自己生有灵根。而有些人测出了灵根,却因家境放弃修炼,或者早已过了开化的年纪,最终与修炼无缘。”
“对于这些人来说,灵根不再是珍贵之物,甚至会成为一种负担,因为修士随时可以剥夺他们的灵根,炼化为自己的力量。”
“当年那位尊者提出的时候,正值散修肆意虐杀掠夺普通人之际,因此他认为与其日日防贼,不如由我们自己接手。由各大宗门世家暗中安排人手查验符合情况的未开化之人,然后一一与其言商,倘若对方愿意,我们会保障包括他们家人在内衣食性命无忧;若是不愿,也绝不强求。”
周南絮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她一面冷酷地想:既如此,都是你情我愿双方共赢的好事有什么不可的呢?一面似乎又有一个声音从心底深处大声疾呼:不是的,不是这样的。倘若连灵根都能沦为一场交易,人又与猪羊何异?
她眼底渐渐泛上血雾,脑中一阵尖锐的痛,耳朵几乎听不分明周围的声音。面前的陆长老嘴唇还在一张一合,他在说什么?
周南絮疼得目光模糊,生理性地漫出泪水,纤长浓密的睫毛被打湿成一绺一绺的。
面前的景象一点点变得窄小,白茫茫的一片,她似乎看见了白薇惊慌地扑上来。
周南絮恍惚中以为自己的眼窝涌出汩汩鲜血,于是下意识伸手去擦,却只触到一片冰凉湿滑的泪。原来不是血啊。
她终于惨白地阖眼倒下。
半梦半醒间,周南絮感到一阵锥心的痛苦,不觉挣扎着满头大汗地从床上跃起身来,又因头昏脑涨,一时支撑不住地要倒下。说时迟那时快,有一双温暖的手及时从背后托住她。
她木木地侧过脸——白薇正关切地望着她。
周南絮下意识伸手抚过心口,忽然落下一滴泪来:“白长老,我的道心毁了。”
……
藏玉阁议事厅内,熏香缭绕,给整个气氛更添一层风雨欲倾的压抑。
周南絮垂首跪在下方,腿侧放置着寄雪。
张之涯突然冷哼一声,劈头砸下一只茶盏,恰好碎在她膝前:“宗门在你身上花费了多少资材,长老们平日教导你又耗了多少心力,这少阁主岂是你想不当便不当的吗?我以为你历经此番,能心性成熟些,殊不曾料想到你竟然要直接败逃!”
“你以为离了宗门就能眼不见为净吗?修仙界何其之大,如此之事入目皆是,你难道能一辈子不闻不看吗?”
……
周南絮失魂落魄地走出议事厅,满脑子都是张之涯笃定的语气:“我不同你争辩,你就是前些年只管修炼不问世事,才道世间非黑即白。你生来天赋异禀,当然可以光明磊落地指责他人交易灵根是小人行径。可底下人的艰难你如何能感同身受?”
“你以为你的几个同门为何久久不突破,甚至心生迷障?非是他们不愿,而是他们不能。未开化之人即便多了这灵根,也不过徒增烦恼,于自身无益。而这灵根倘若由需要的人炼化了,却能使修仙界整体实力再进一大阶。”
“修炼本就是与人斗、与天争,修仙界也从来是奉行弱肉强食之道。想要什么,就用你的剑说话,而非靠那点微薄的正义感和不利索的嘴皮子!”
最后是张之涯凉薄轻蔑的眼神:“一个剑修遇事只会弃剑而逃。周南絮,你还剩下什么?”
正当她魂不守舍之际,背后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呼唤:“阿絮,你的剑真的不要了吗?”
周南絮沉默地停下脚步,白薇先行递过寄雪:“脱离宗门的事,阁主万万不会应允的。倒是有一点他说得不错,你自幼在宗门内苦修,甚少见闻门外光景,一叶蔽目也是有的。游学大会将近,不如趁此机会,你也好一睹界外之景。”
周南絮谢过,却没有伸手去接,只是苦笑:“白长老,我本以为那夜所见皆为人心之恶,可父亲所言叫我有所动摇,我一时竟觉得他讲得有理,但实在又接受不能。难道对于普通人而言,修真界之大,除却遭人掠夺,竟只有为人圈养这一条路可走吗?”
白薇温柔地注视她,半晌才叹了口气:“你这性子不该掺和进这些腌臜事。”
周南絮不为所动:“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我终归躲不了的。”
白薇一时寂然无言,直到周南絮越身向前,方才在她背后冷不丁道:“去南夷吧,阿絮。你想要的答案,或许都在那里。”
周南絮瞳孔登时一缩,正要转身细问,便见寄雪被凌空掷来,她下意识接住,只听得几句:“为剑修者,最忌弃剑。其与败逃何异?你便有心结,大可匿剑不发,何必弃剑不返?”
再回头,面前空荡荡,早已没了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