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生几次不愿意这样默默的坐着,想问一问关于照片的事,就像有什么不可触的悲哀似的,每句话老齐都是躲着这个,躲着这个要爆发的悲哀的炸弹。
全屋的空气,是个不可抵抗的梦境,在恼闷人。老齐把床头的一封信抛给达生,也坐在椅子上看:
“我处处给你做累,我是一个不中用的女子,我自己知道,大概我和你所走的道路不一样,所以对你是不中用的。过去的一切,叫它过去,希望你以后更努力,找你所最心爱的人去,我在向你庆祝……”
达生他不晓得逸影的这封信为何如此浅淡,同时老齐眼睛红着,只是不流眼泪。他在玩弄着头发,他无意识,他痴呆,为了逸影,为了大众,他倦怠了。
三
达生方才读过的信是一早逸影遣人给老齐送来的,在读这封信的时候,老齐是用着希望和失望的感情,现在完全失望了。他把墙上女人的照片都撕掉了,他以为女人是生着有刺的玫瑰,或者不是终生被迷醉,而不能转醒过来,就是被毒刺刺伤了,早年死去。总之,现在女人在老齐心里,都是些不可推测的恶物,蓬头散发的一些妖魔。老齐把所有逸影的照片和旧信都撕掉了丢掉垃圾箱去。
当逸影给他的信一封比一封有趣味,有感情,他在逸影的信里找到了他所希望的安慰。那时候他觉得一个美丽的想像快成事实了,美丽的事是近着他了。但这是一个短的梦,夭亡的梦,在梦中他的玫瑰落了,残落了。
老齐一个人倒在床上。北平的秋天,蝉吵得利害,他尽量的听蝉吵,腿上的绷带时时有淡红色的血沁出来,也正和他的心一样,他的心也正在流着血。
老齐的腿是受了枪伤。老齐的心是受了逸影的伤,不可分辨。
现在老齐是回来了,腿是受了枪伤了。可是逸影并没到车站去接他,在老齐这较比是颗有力的子弹,暗中投到他的怀里了。
当老齐在河南受了伤的那夜,草地上旷野的气味迷茫着他,远近还是枪声在响。老齐就在这个时候,他还拿出逸影的照片看。
现在老齐是回来了,他一人倒在床上看着自己腿上的绷带。
逸影的窗帘,一天,两天永久的下垂,她和新识爱人整天在窗帘里边。
老齐他以为自然自己的爱人分明是和自己走了分路,丢开不是非常有得价值吗?他在检查条箱,把所有逸影的痕迹都要扫除似的。小手帕撕碎了,他从前以为生命似的事物撕碎了。可是他一看到床上的被子,他未敢动手去撕,他感到寒冷。因为回忆,他的眼睛晕花了,这都是一些快意的事,在北海夜游,西山看枫叶。最后一件宏大的事业使他兴奋了,就是那次在城外他和逸影被密探捕获的事,因为没有证据,第二天释放了。
床上这张被子就是那天逸影送给他的,做一个共同遇难的标记。老齐想到这里,他觉得逸影的伟大、可爱,她是一个时代的女性,她是一个时代最前线的女性。老齐摇着头骄傲的微笑着,这是一道烟雾,他的回想飘散了去。他还是在检查条箱。
地板上满落了日影,在日影的斜线里有细尘飞扬,屋里苦闷的蒸热。逸影的笑声在窗外震着过去了。
缓长的昼迟长的拖走,在午睡中,逸影变做了一只蝴蝶,重新落在老齐的心上。他梦着同逸影又到城外去,但处处都使他危险有密探和警察环绕着他们。逸影和从前也不一样,不像从前并着肩头走,只有疏远着。总之,他在梦中是将要窒息了。
荷池上柳树刮起清风在摆荡,蝉在满院的枣树上吵。达生穿过蝉的吵声,而向老齐的宿舍走去,别的同学们向他喊道:
“不要去打搅他呀!”
“老齐这次回来,不管谁去看他,他都是带着烦厌的心思向你讲话。”
他们说话的声音使老齐在梦中醒转来。达生坐在床沿,老齐的手在摸弄腿上的绷带。老齐的眼睛模糊,不明亮,神经质的,他的眉紧皱在一起和两条牵连的锁链一样。达生知道他是给悲哀在毁坏着。
他伴老齐去北海,坐在树荫里,老齐说着把腿上的绷带举给达生看:
“我受的伤很轻,连胫骨都没有穿折。”他有点骄傲的气概,“别的人,头颅粉碎的也有,折了臂的也有,什么样的都有,伤重的都是在草地上滚转,后来自己死了。”
老齐的脸为了愤恨的热情,遮上一层赤红的纱幕。他继续地说下去:“这算不了什么,我计算着,我的头颅也献给他的,不然我们的血也是慢慢给对方吸吮了去。”
逸影从石桥边走过来,现在她是换上了红花纱衫,和一个男人。男人是老齐的同班,他们打了个招呼走过去了。
老齐勉强地把持住自己,他想接着方才的话说下去,但这是不可能。他忘了方才说的是什么,他把持不住自己了,他脸红着。后来还是达生提起方才的话来,老齐又接着说下去,所说的却是没有气力和错的句法。
他们开始在树荫里踱荡。达生说了一些这样那样的话,可是老齐一句不曾理会。他像一个发疟疾的人似的,血管觉得火热一阵,接着又寒冷下去,血液凝结似的寒冷下去。
一直到天色暗黑下去,老齐才回到宿舍。现在他全然明白了。他知道逸影就是为了纱衫才去恋爱那个同学。谁都知道那个同学的父亲是一个工厂的厂主。
老齐愿意把床上的被子撕掉,他觉得保存这些是没有意义。同时他一想到逸影给人做过丫环,他的眼泪流下来了。同时他又想到,被子是象征着两个受难者,老齐狂吻着被子哭,他又想到送被子的那天夜里,逸影的眼睛是有多么生动而悦人。
老齐狂吻着被子,哭着,腿上的绷带有血沁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