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办法跑,也跑不了,这是熊然从剧烈晃动的地板上爬起来后的第一反应。
纵波来临,茶几上的玻璃杯、书架上的书、沙发上的靠垫被震倒在地,伴随着接二连三玻璃的碎裂、书架的倒塌的巨响带来的耳鸣,熊然连楼道里杂乱尖叫的人生、慌张的脚步声都听不清。
脚下的剧烈震动大地不断撬动、像是有数千万头巨兽要破土而出,轰轰烈烈讨伐整个陆地,天空随着地震的来临瞬间暗下,浓浓的黑云吞噬刚刚还温暖的光,积蓄罪恶的力量从撕裂的深渊巨口中造化出肆虐的飓风,向在黑暗中瑟瑟发抖的建筑物袭来。
一场灾难正在降临。
熊然抓住吓的满屋子乱飞的达达,在房间里极力保持平衡,他忍住想要呕吐的欲望,打开门,想要带着达达冲出去,可抬眼就看见了拥挤的楼道。
里面是黑压压的人头,他们攒动着、踩踏着、整个狭窄的空间里充斥着尖叫、哭泣、谩骂,死亡般的绝望与惊恐在每个人口中如同瘟疫般传播。
熊然一下子醒了,不行,不可以出去,人太多了,现在出去不仅跑不了,还会被发现。
他关门退回房间,横波的到来让整个建筑的晃动更加剧烈,熊然听见的什么东西断裂的声音,他再次被震趴在地上,侧头看见墙面正在开裂,如同被撕开的伤口以飞快的速度向四周扩散,露出里面黑洞洞的水泥岩体,狰狞的朝熊然笑。
顾不得这些,熊然抱着达达往阳台跑,从客厅到阳台,短短距离,熊然被震倒了两次,时间仿佛都静止下来,熊然仓皇狼狈的躲避着空中砸下的一切,直到走廊的木制书架开始吱呀悲恸。
他用全身力气奔跑,想要在书架倒下前冲过去,可当那些厚重的书本淅淅沥沥的砸下来的时候,他知道,不行了,来不及了,跑不出去了。
当带着灰尘的沉重阴影砸下来的那一霎那,熊然用尽最后的力气将达达扔向阳台,动物的天性逼得柯尔鸭在最危险的时刻觉醒了基因里的天赋,它张开稚嫩的翅膀在空中胡乱扑扇,像滑翔翼一样从阳台打开的窗户中飞了出去。
熊然只来得及看那一闪而过的白色翅膀在窗户中消失不见,下一秒,与巨响到来的,是全黑的世界。
从一望无际的黑寂的爬起来,熊然看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变回了人,他在黑暗中呼喊好久,无人应答,站在原地不敢动,直到不知从哪里飞来一点亮光。
踟蹰片刻,熊然抬脚跟着亮光走,慢慢的,越来越多的亮点从四面八方飞来,汇聚在一起,击退了黑暗,熊然走进了光里。
在柔和的光里,他见到了医院里的自己,过去的自己。
应该是结束了一场手术,他还插着呼吸机躺在重症监护室中,病房里安静,能听见的只有滴答滴答的机器声,以及母亲的哭泣声。
熊然轻轻走到病床边,看着床上的自己,是十五六岁的样子,光着青皮的头,脸色死白、形销骨立,薄薄的眼皮一
动不动,插着呼吸机的样子宛如死去。
真丑啊,真脆弱,熊然看着那干瘪的没一点颜色的唇、没有半点起伏的胸膛,心里陡然生出了一丝无助和悲切。
他的视线转移,看见坐在病床前的母亲,厚重的防护服和口罩将她裹得严严实实,可熊然还是一样就认出了她,不仅是因为哭声,还因为那个红肿的眼睛。
她几乎没在自己面前哭过,看自己的时候,从来都是笑着的,可眼睛却没变过,和现在一样,又红又肿,血丝密布。
“然然,别怕,”瘦削的女人伸手,轻轻抚摸着病床上熊然满是青紫针眼的手,声音温柔而哽咽,春雨一样细细润泽:“妈妈在这里,然然不怕,妈妈保护你。”
熊然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他在虚空中触碰女人的脸,彼此眼中都噙着泪。
“妈,妈妈”他低声呼唤着女人,明明好久好久没见了,可这是人类天生就会的词语,呼唤起来从不涩舌。
这个包含爱意的词语被时间最宽容的对待,念起的时候,记忆就不由自主的回溯,画面从来不褪色,声音不曾失真。
他记起母亲送他的五岁生日礼物是一条小狗,又记起小狗去世后全家人为小狗举行葬礼,母亲教懵懂的他理解生命和死亡。
他记起母亲熬的排骨汤,又香又浓,一块肉最多的排骨向夹给他,自己又夹给父亲,父亲又细细把肉剔下,夹给母亲,他们教他爱和分享。每一帧、每一个细节都那么清晰、动人,就连背景的电视声都铭肌刻骨。
“我的然然受苦了,我们然然那么好的孩子,为什么要遭这么大的罪啊!”看着病床上虚弱干瘦的儿子,女人在僻静中再难压抑情绪,眼泪更加汹涌,无法止住:“求求老天,能不能把病过给我,我愿意用一切去换,我求求了呜呜”
熊然脸上早已布满透明的泪水,模糊中,他去触碰女人的手,摸到的却是一片空气,他缓缓张嘴,舌尖都是眼泪咸涩滋味:“妈妈,然然好想你,然然然然对不起你的爸爸,我我不该生病的我为什么要生病妈妈对不起”
熊然没恨过别人,他平生只恨自己,恨自己身体不争气,恨自己得这种殃及全家的病,又恨自己为什么不干脆死了算了。
他是寻过死的,在某一天,在医院的走廊里,看见母亲提着接满热水的水壶回来,半途中的时候,那个用了多年的水壶突然炸了,母亲避无可避,热水溅了半身,暴露在外的皮肤瞬间就红了。
也是那个瞬间,他决定去死。
不过最后他没能成功,拉下他的是湿淋淋的母亲,她将他紧紧抱在怀里,好大好大的力气,像是要把他重新塞回温暖的羊水中好好保护,父亲则牢牢抱着他们两人,发誓一定要治好他。
一家三口,那一天都哭了,哭的好大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