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岚跌倒在地,右手还紧紧护着怀里的小婴孩。“小隐,你可以留下来,不要走吗?”扶岚轻轻地说,可没人听见。月牙谷。日头挂在西面,无数鸡毛帚的小树,叶子纷飞,在无边的晚霞里立成破破烂烂的剪影。巫郁离站在山崖上,紫萤蝶绕着他翩翩翻飞,他空茫的眼睛望着远方,仿佛在眺望茫茫风烟中,斜阳铺满山川。“阿离大人!”稚嫩的童音响在身侧,巫郁离回过脸,夕阳笼着他极漂亮的五官,显出一种不真实的况味来。几个孩童吭哧吭哧爬上崖,小鸭子似的围拢过来,叽叽喳喳地说话。“阿离大人,白鹿大神会不会很凶?”孩子们问道。巫郁离弯了弯眉眼,“不,神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一个女娃娃羞赧地捏着手指,细声细气道:“我们怕神不喜欢我们。”“不会的,”巫郁离淡笑,“神最喜欢漂亮的小孩儿了,我们月牙谷的孩子都很好看。”孩子们眼睛亮起来,个个高兴得小脸儿酡红。“那神什么时候回家!”孩子们问。这一次巫郁离没有回答,蝶翅扑啦啦,上下翻飞。西南面的天穹忽地闪过一道锐利的光线,远在重山之外,依稀看得清光影震荡,以那光隙为中心,天空中浮现了一道道淡淡的波纹,很快消失得了无影踪。巫郁离眯起灰蒙蒙的眼眸,轻声道:“快了,就快了。”紫萤蝶飞出悬崖,扑入沆砀风烟,穿越重重迷雾,来到日光的尽头。人间的城郭在它单薄的翅子下展开。前方是横亘大地的金光结界,无数走尸聚集在侧,犹如蚂蚁成军。他们黑黝黝的头颅攒动,密密匝匝。放眼望去,尸群绵延游荡,一望无际。奔月(二)戚隐渐渐明白,每一次重逢都需要忍耐漫长的等待。他想他的哥哥要如何爬出那片满是蛇巫与死亡的废墟,回到风雪山巅,走过城郭渡过山川,踏过整整五百年的时光,变成一个十二岁的孩童,来到枯叶如蝶的乌江水畔。他想他应是注定要零丁冷落十三年,一个人在阁楼望寂寂的月溶溶的雨,一个人在姚家锅炉边转来转去等待药吊子咕嘟嘟响,才能仰起头,看到那一天淅淅沥沥的冷雨,看见雨帘子后面,他哥哥淡然的眼眸。于是当他们跌出时空的裂隙,他就迎着风,用尽全力御斩骨刀。晚霞在他身侧分流成一道道流火,他的银发染成瑰丽的红。他向着高天上那轮黯淡的圆月飞,不管云知在后面竭力叫他慢点儿,也不管天上风冷手指和脸一起冻僵。他画出白鹿告知他的符纹,打开潋滟的结界,飞入月轮天。雪白冰原绵延万里,他像一只小小的黑点儿,坠落、下降,扑入茫茫的花茫茫的雪。满世界雪白的扶岚花,随着雪原蔓延向天的尽头。高耸的冰晶树参差错落,他趴在地上听,无数颗寂弱的心跳咚咚响,像一面面小鼓。他用斩骨刀小心翼翼挖了几个雪坑,只看见神花蛛网一般发着光的错杂根系,没有人。神花的花瓣发着淡淡的光,戚隐俯下身看,随着角度的改变,花瓣内侧浮现出浅淡的符纹。是巫符,白鹿告诉他是封印。巫郁离布在这儿的么?他封印了什么?戚隐皱了皱眉,直起身环顾四周,大声喊:“哥!”呼声回荡雪林中,树上倒挂的冰棱子微微地抖动。没有人回应,他四处搜寻,依旧找不到。他累了,靠着冰晶树坐下来,两手撑着额头。终于静下来,只有他一个人,心里的绝望和悲哀就慢慢涌上来,像冰冷的海水,泛滥成灾。他知道他活不了多久,即便不自剖霜雪心送走白鹿,他的神魂也迟早会衰竭。一个月?三个月?他的生命还剩多少天?他与扶岚的相聚,注定以离别为结局。他讨厌“注定”这个词,它是伏羲口中的宿命,江流入海,无可改易。如果终将分离,你要如何相聚?如果生命只剩下一天,你要如何活着?如果你明知道结局,你要怎么样才能够平静地走向它?寂静天地,无数稚弱如小锣的心跳中,他忽然捕捉到一个雄劲的响音。那是神花大根,深深埋在前方不远处的地底,他放下双手,抬起脸儿,望见心跳上方,有一棵三人合抱粗的冰晶树。它藤蟒一般的根系掩埋在冰雪之下,靠近雪面的位置刻了三个手拉手的小人儿,中间那个人儿长着生花的鹿角。忽然间,霜雪簌簌塌落,露出一个人的轮廓。戚隐不自觉屏住了呼吸,站起身,慢慢走过去。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他看清了,一个抱着膝盖的赤裸小孩儿,蜷着身子,睡在冰晶树下。看起来像才五岁,雪粒子盖住了他,冰晶树俯下薄冰叶子,遮住了他小小的身子。静默的侧脸犹如细腻的白瓷,长长的睫毛弯弯如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