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琅看了司机一眼,移开视线,看着缓缓而来的公交车。年轻司机:“?”回头看了看车里的领导,再看了看水琅。“您不是水琅小姐?”前面说完话,水琅还给了他一个眼神,这句问完,连个余光都没收到。年轻司机:“”“邹先生,是不是认错了?”邹律对着满脸疑惑的年轻司机轻轻挥了挥手,司机连忙退开。“小姑娘,不认识大哥了?”水琅打了个哈欠,排在同志们后边,等着上公交车。邹律脸色一顿,连忙打开车门下车,快步拦住即将上车的水琅,“琼姨也不记得了?”水琅侧过身,“记得。”邹律紧绷的鼻息微松,露出笑容,“记得就好,她很想你,想见你。”水琅点了点头,就要踏上公交车。“你”邹律直接挡在车门前,左右看了看同志们的眼神,拧着眉头道:“你没听见我说什么?”“听见了,想我,想见我。”水琅重复一遍,“我也想她,想见她。”邹律眼里出现与司机相同的疑惑,“那你为什么还上车?”水琅眼神像看傻子一样,“我要去上班啊。”邹律:“”“我帮你跟房管局请半天假,今天上午去香樟园。”“请假?”水琅疑惑问:“为什么?”邹律额角跳动两下,“刚才不是说了,琼姨想你,想见你,你也想她,想见她?那你”“那我就得去见她?”水琅看着顿住的邹律,“想一个人,想见一个人,不是想一想就行了吗?”邹律:“?”这是什么逻辑,难道真的是三岁一代沟,六岁两个代沟,就这么大??他暗自调整呼吸,微笑道:“想一个人,想见一个人,当然是要见到了才能行,怎么能想想就行了?”水琅一脸认真,“我在北大荒都是这样的呀。”邹律无言了,顿住了。总算明白这丫头是什么逻辑了。她是在暗示,在北大荒十年,没人去见过她,也没人联系她。这是记恨上了。邹律打量着水琅,一时弄不清楚,究竟是聪明,还是傻。但不可否认的是,一定对邹家有感情。想到这里,邹律眉头松开,“好,那今天先不见,你坐我的车走,我送你去上班。”水琅转头看着黑色轿车,再看了看挤满人的公交车,以及窗口正不耐烦瞪着自己,但畏惧邹律的售票员,调头走了过去。邹律勾勾嘴角,跟在后面。等走到车前,看着愣站的水琅,在心里一笑,到底算是在北大荒长大的,现在见了一辆汽车,就能愣成这样,眼界世面,不但不能跟沪城的高级干部子弟比,兴许连普通干部子女都比不了了,“车门都不会开了?这样开。”水琅看着他将黑色轿车门打开,绕过他,坐了进去。“十五分钟之内,将我送到房管局门口。”看着水琅坐在他刚才的位置上,姿态与生俱来的松弛,吩咐的如此自然,一派主人气场邹律扶着车门,突然觉得自己成了佣人!那种千金大小姐上下车,哈巴着开门护头的服务生!水琅眉头一皱,“可以关门了。”“砰。”邹律看着自己的手,再看着缓缓摇上的车窗,里面消失的精致小脸,关上车门的手还空悬着,整个人愣住了。“邹先生?”司机吓得不敢呼吸,平时开车就够不敢大喘气的了,没想到世界上还有比邹先生还要有气场的年轻人。还是个小姑娘!无数道目光投在身上,邹律缓慢收回手插在裤子口袋里,站在原地思考,要不要重新打开门,让水琅往里挪一挪,在司机面前挽回以往的面子与地位,伸出手却直接打开了副驾驶的门,坐了进去。“嘶——”司机倒吸一口冷气。邹律听到了,脸色更难看了,“还不走?”车子开动起来,司机憋着气,不敢发出呼吸的声音,忍不住偷偷从后视镜看了眼,后面闭目养神的小姑娘,余光再偷看副驾驶座上的领导,差点又倒吸一口气。开车以来,这还是第一次见邹先生坐副驾驶!即便邹书记在,他也是坐在后座,绝不可能往前面坐。邹先生说过,汽车,坐在后面的才是主人,坐在前面的都是马夫。马夫·邹律,阴沉着脸,看向窗外的后视镜的,忍住骂一顿不断偷看的司机的冲动。没办法,他头一次遇到有代沟的小姑娘,政途诡谲,旁人说他七窍玲珑,口若悬河,这么多年遇到哑言的情况,都没早上这几分钟里遇到的多。他是真怕,一旦打开车门对水琅提出往里坐的要求,会让他在司机面前更丢脸。所以直接坐到副驾驶来,肯定已经是最能保全面子与地位的决定了。邹律在心里,如此,不断,安慰自己。汽车开到房管局门口,停了下来,好几秒,后座的人没反应。司机解开安全带,开门,下车,绕到右边后车座,开门,举手,护头动作准备好。水琅抬脚下车,理了理黑色外套下摆,对着司机微微点头,“多谢。”司机一愣,立马摇头如拨浪鼓,然后看着水琅走进房管局。邹律坐在副驾驶上,脸色难看至极,他呢?!没看到这还坐了个活人?跟司机道谢,跟他连个招呼都不打?不知道谁才是汽车的主人吗?邹律开门,下车,甩门,坐进后座,不再收敛具有强烈压迫感的气场,看了一眼司机。司机后脊顿时一凉,冷汗直接飙了出来,连忙关门,回到驾驶座,将车开走。邹律隔着车窗,看着房管局,缓缓吐出一口气。一定是今天来的匆忙,才落了下风。-“老周,虽然知道你们是不会参加的,但该传达我们还是得来传达,不能像以前一样跳过你们。”穿着哔叽人民装,头发花白的浦湾区房管局苟局长,一脸红光坐在周局长办公室。“苟局长,这种事情,你还亲自送来?”许副局长笑道:“太劳你大驾了呀,你派个秘书干事跑跑腿好了呀。”“哎~”苟局长摆摆手,指着桌子上的文件袋,“这个样子事情,放到头几年,不要说派个秘书干事跑腿,就是声音都不会往你们这里传的呀,为啥,你复茂是上只角,市中心,我们下只角是没办法比的呀。”水琅抱着文件等在门口,很想翻个白眼。沪城上只角,下只角的鄙视链之争,几十年后,劲头一点都没减少,哪怕是沪城人已经移民到国外了,遇到同是沪城人,也要问下原来是哪个区,一旦一个是上只角,一个是下只角,气氛都要立马尴尬起来,虽然不会真的影响到日常相处,但关上门,进到自己屋里厢,鄙视链之争就立马会出来了。上只角,是指南京东路,淮海中路为中心点扩散的几个市中区,下只角,就是这几个市中区周围往外的区。不但有上只角下只角鄙视链之争,上只角几个区之间也是明里暗里的争,下只角几个区之间,自媒体论坛上,一旦有人点个火,那也是吵的不可开交。听着里面的动静,水琅想,原来这都是传下来的。“玉兰杯。”周局长接过文件,“老苟,麻烦你跑一趟了,如果复茂参加的话,我们再联系。”苟局长听出来这是在赶客,一点也不生气,“以前你们是不可能参加的,复茂再差,房子也不是我们能比的,现在不一样,你们有个平安里了,这首届玉兰杯,说不定我们真的可以一道竞争了,哎呀难得难得,我们居然能和复茂一起当对手。”“何止复茂啊。”许副局长忍不住了,“全市房屋改革发展,每个区都要参加,到处都要旧改,旁边几个区一样的。”苟局长一愣,从座椅上坐了起来,“全要参加?不是只有复茂吗?为啥旁边几个区也来?那我们哪能比得过,老周,消息准确吗?”周局长冷哼一声,“文件都没看看清楚就跑过来,要吃中饭了,你赶紧回去好好看看。”“真的?”苟局长拿起文件仔细看了看,“这上面没写全市都要参加呀。”“昨晚更新完善的玉兰杯条例。”许副局长打开门,请人走,“肯定已经发到你办公室了,复茂参不参加不要紧,上只角几个区全要参加,奖杯最终不知道落在哪家头上。”反正不会落在你们浦湾头上!苟局长听懂了,着急忙慌拿起公文包,“我走了,老周,回见!”等人风风火火走了,水琅踏进局长办公室。“玉兰杯是什么?”“跟我们没有关系的东西。”周局长看着水琅抱着一沓写满钢笔字的文件,“这是什么?”“我做的规划案,对平安里的思想计划,”水琅将这些天的思绪,全部都整理好,“这一叠,是平安里每一户居民详细情况,与当前待解决的问题。”周局长与许副局长同时惊讶看向水琅,又震惊看向旁边一沓字迹不一的信纸。“他们自己写的?他们这么容易就配合了?!”“这才两三天,就有进展了?!”水琅点了点头,“真假性还有待考量,但每一户都写了。”周局长立马拿起几张,许副局长也冲过去拿了几张看起来。“写的很详细,很认真。”许副局长惊喜看着水琅,“你果然可以,不,是很行!太可以了!这才两天,也不是,两天就收上来了,说明你当天去,他们就愿意配合你了?”水琅笑了笑,“他们还是想解决当下困境,所以才愿意配合。”周局长听完抬头看着水琅,再拿起一页写满钢笔字的纸看了看,字字行云流水,一句句都是心血,叹了口气,“你实在是用心了。”“是太用心了!”许副局长称赞完,也叹了口气,“可惜啊,上面驳回了我们的资金申请,平安里会难上加难。”“平安里除了违建,家庭矛盾,换房产生的矛盾,还有很重要的一个点。”水琅问出心中不解的地方,“很早以前,沪城所有房屋都归为国有,市民手中的房产证,真正意义上算是房卡,为什么平安里有两种产证存在?而且,两种好像都受政府承认?”“烂摊子,所以才说是个烂摊子,这个问题这么多,一直在解决,一直就解决不清爽,问题层出不穷,跳了区就更乱了。”许副局长摇头,“几十年前的平安里,建设初期究竟是怎么谈的,证据严重不足,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个情况,几十年间,他们私自换房不知道多少次,会换的人都是冲着占便宜去的,结果落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几百户,越扯越乱。”“归根结底,里面的人,私心太重,所以不断故意混淆,手段没有下限,我们都是为人民服务,不可能与人民站在对立面,才拖到现在这样子的结果。”周局长眉头紧皱,看到水琅,松了松,露出笑意,“你比我们这几年都快,看来,不止是我们觉得有了希望,平安里也觉得看到了希望。”水琅眉头一挑,还没说话,就见到许副局长疯狂点头,眼里藏满了骄傲,“是这个样子,他们能这么配合,就是觉得看到了希望,相信你是能帮他们解决的难题的人,照目前进展下去,事情说不定真能顺利解决了。”“万事开头难,何况难了这么多年了。”周局长笑着道:“你也不要过于着急,慢慢来,还有,一定要注意安全,不能再出上次那个样子的事。”问了等于没问。看来比想象中还要复杂。水琅抱着一沓新的资料,顺便带走了玉兰杯的详细资料,离开局长办公室。“琅儿~”迎面一个老太太扑过来,熟悉的场景,水琅侧身避开。这次老太太也有经验了,提前扶住门,即使没人扶她,也没有摔在地上。水琅看着回来上班,但是处于被架空处境的渣父,“多大的人了,上班还要妈妈陪?”顶着热情笑脸的邬善平,嘴角抽搐两下,还没张口,就被暴击。这个女儿,到底是长大了,有本事了。邬善平看着水琅,既欣慰又复杂。要是这本事不对着他使,就好了。那他肯定满心都是欣慰!“琅儿,我不是为了你爸来,我是为了你才来的。”老太太绕回水琅面前,看着办公室里坐满了人,心里窃喜,上班的人,尤其在体面单位上班的人,都讲究面子,水琅再怎么气她这个奶奶,再怎么不愿搭理她这个奶奶,当着这么多同事的面,也不会不顾名声,不尊敬长辈。尤其她今天是为了正当理由来,一片慈爱之心,水琅就更不会像以前一样了,否则以后在单位一定会被人指指点点,抬不起头来!就是掐准了这一点,老太太才跟来单位,“琅儿,今天是你生日了,不知道你家住在哪里,你也不请我去坐一坐,只好来单位看你。”“是,我们是为了你生日来的。”邬善平扬起笑脸,“琅琅,爸爸祝你生日快乐。”“哦。”水琅将资料放到桌子上,“礼物放下,人可以走了。”老太太一僵。邬善平笑脸也跟着僵住。办公室里的人,本来看到了邬善平就在偷偷关注,一听没声音了,全都转过来看他。邬善平脸色顿时更僵了。哪有礼物!他一毛钱都没有!水琅疑惑抬头,看着两人,突然,叹了口气,“好吧。”这声“好吧”,习以为常,意料之中邬善平与老太太顿时觉得办公室里的人看着他们的眼神全变了,变得让他们如芒刺背,如鲠在喉。“都过生日了,一点东西都不买,空着手来,真有意思。”“之前邬琳琳生日的时候,我记得买了一身的新衣服,牛皮鞋都买了两双。”“何止啊,我听她炫耀说,我爸送了一辆自行车给我,让我上下班用,自行车啊!”“哪是她爸啊,滑稽死了,亲女儿送去下乡,把侄女留在城里享福,现在过生日连条手绢都没买。”“刚才就说了,连水干事住在哪里都不知道,这哪里是亲人啊,狗屁长辈!”老太太傻眼了。她那话明明是想让大家说水琅不孝顺,不跟她亲近,怎么突然骂起她,成了她的不是了??这不是她要的结果啊!“不是,我是想买礼物的,但是不知道你穿什么尺寸的的衣服,穿多大码子的鞋”“还好意思说!”“一般不想买,装模作样,假情假意的人,都会找这样子的结果。”“今天怕不是来打秋风的吧?”才不是!!!老太太老脸通红,一是急的,急办公室里的人,想的老是跟她想要的不一样,另一个是被接连戳中了心思。“你们不要胡说八道!我最疼我们琅儿,我是她亲奶奶!”“鞋码23厘米。”水琅突然说话,老太太一愣,“什么?”“腰围一尺八。”水琅看着老太太,“衣服颜色,买素一点的颜色,这个天气买羊绒衫早晚当外套正好,干部装也可以给我做一件,皮鞋,再多也不嫌少,蛋糕要一只,我在北大荒十年没吃过奶油蛋糕了,听说你们在城里,一年至少要吃四个十寸奶油水果蛋糕,我不要那么大,六寸就够了。”老太太之前的脸是羞急红的,现在是被憋气红的。气自己为什么要提起来尺码。还要蛋糕!她哪有钱!“钱不都被你拿走了?你自己不会买吗!”水琅低头,又叹了口气。叹的习以为常,意料之中。“真是狗屁长辈了!不是你自己先提的吗!”“就是,自己跑来单位说是为了生日,自己提的没买是为了尺码,现在又推到小姑娘身上去了。”“老太婆精明的很,我早就说了她是装模作样。”“刚才没看出来,现在确定了,假模假式!”“你们!”老太太快要气死了,这些办公室里的人一点助力都没起到,反而尽拖她后腿!水琅名声还没坏,她的名声已经要臭了!这根本不是她想要的结果!!邬善平皱眉道:“妈,你拿二十块钱给琅琅,让她自己想买蛋糕买蛋糕,想买衣服买衣服。”老太太瞪大眼睛:“二十!”水琅也道:“二十?”邬善平看着水琅嘲讽的眼神,“五十!”老太太拔高声音:“五十?!”水琅一挑眉头,“五十?”邬善平一咬牙:“五十五!”水琅:“谢谢了。”老太太捂着口袋,“哪有那么多!”她就抢到了六十,大儿子拿走了十块,那杂种玩意下乡,抢走了二十,工资总共就九十,这几天吃饭买东西花掉了好几块,身上也就剩下五十五了!可真会给!一块都不留给她!邬善平背过身小声道:“是你要来的,说这是个机会,再说,这些年,你不是还存了那么多的私房钱。”“
哪有私房钱。”老太太在村里的外号是貔貅,向来是只进不出,头一回让她掏钱出来,脾肝肺肾都在抽抽地疼,但想到未来水琅手里的巨额财产,又不得不掏出来,“琅儿,你看,奶奶是最疼你的了,你拿着想买啥买啥,心情好的时候可得再想想元烨,他还在牢里受苦呢。”水琅接过钱,塞进包里,不再给他们眼神。没得到回答,老太太气得咬牙,脸上的肉不断抽搐。小貔貅!等人都走了,水琅才靠在椅背上,抬头看着墙上的挂历,1977年4月10号。她和水琅除了年份不同,生日是一样的。已经不知道有多少年没有过过生日了。想起以前,经常是正开着会,落笔签日期的时候,看着纸上的数字,才想起来昨天,或者明天,后天是生日。再然后,明天后天就又忙忘记了,即便是当天想起来了,等忙完,也可能是凌晨0点之后了。来了这里,生活虽然是慢节奏,但发生的事,一直让她处于快节奏里。水琅看着桌子上的资料,想到早上的邹律,邹律背后的邹家,以及,几家工厂的老板,当年的谜团。新的挑战已经摁耐不住,主动上门了。想着,水琅习惯性把生日抛到脑后,埋进平安里的相关资料里。-五点一下班,水琅以为还是要坐公交车回家,结果从窗户看到周光赫已经在下面了。一身白衬衫,没穿公安外套,深蓝色裤腿笔直,由上而下看,身姿挺拔到不输于旁边的梧桐树,他推着自行车,正跟一个女同志,笑着讲话。很少见到他这么笑,笑窝都隐隐浮现,得有多开心。水琅眉头一皱,转身想下去,又顿住脚步。也在情理之中。毕竟又不是真夫妻。水琅盯着周光赫的笑,顺着他的视线看向对面的女同志,白皙,开朗,甜美。挺般配。“怎么了?”水琅转头,看着林厚彬,“什么怎么了?”林厚彬趴在桌子上,眼神疑惑:“你为啥生气?”水琅:“”拿起包斜跨在身上走了。林厚彬莫名奇妙推了推眼镜。他可没惹她!“水干事,下班啦!”水琅随意点了点头,忽然觉得不对,转头看过去。——白皙,阳光,甜美。女孩指着外面的周光赫,“水干事,原来他就是你老公啊!”水琅:“?”“我还以为他是我相亲对象呢,高兴得不得了,长得这么俊,身材还又高又大!”女孩捂着嘴偷笑,“结果走过去一问,他说,我是来接我老婆下班,才知道我闹了个大乌龙!”水琅小跑着走出房管局,腰间的邮差包一颠一颠。周光赫听到动静回头,“怎么了?今天有什么高兴的事?”水琅:“???”她是这么控制不住情绪的人吗?!“没什么,下班了,高兴。”周光赫也跟着笑了,搬起自行车调头,“上来”“琅琅。”突然一道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响起。水琅转头,看到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老了很多。一刀切短发,黑发不见几根,满头白发,蓝布衬衣,黑布长裤,白袜,布鞋。真实年龄应该比那头白发要年轻二十岁。乍一看,像是生产队的劳动妇女,但劳动妇女不可能浑身是香,也不可能会有一辆黑色轿车,在旁边候着她。水琅看向周光赫,“你先回去。”周光赫欲言又止,点了点头,“你去什么地方,等下我去接你?”“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结束。”水琅摇了摇头,“你在家等我行,我自己坐公交车回去。”周光赫转眼,审视着那名妇女,对方也在看着他。水琅走过去之后,妇女冲他扯了扯嘴角,微微点了点头。香樟园,联列式花园别墅,位于平安里后面节完整章节』()”水琅从鼻子里发出笑声,“就你一个人在家?”“你邹伯伯和邹凯下班不回来,你大哥结婚了,住在外滩大楼里,不常回来。”李兰琼忙着从厨房端着菜,一一摆在桌子上。花鲢鱼头劈开,放了两块豆腐一起红烧,清蒸一只三黄鸡,黄泥螺罐头,一盘子烤红薯,还有一瓶黄酒。水琅坐在椅子上,“你还是一烧荤菜,就忘记烧素菜。”李兰琼脚步微顿,双眼湿润,将一碗阳春白雪汤面,放到水琅面前,“现在连一声琼姨,都不愿意叫我了?”水琅抬头,“你配吗?”李兰琼强忍着眼泪,“你怨我。”水琅抓了一把奶油瓜子,磕着。“应该,应该的。”李兰琼扶着桌子,坐在水琅旁边,盯着她瞧,“琅琅也长大了,跟你妈妈一模一样。”水琅嗑瓜子的动作一顿,佯装若无其事,嚼着瓜子仁,“我不如她。”李兰琼见了,笑中带泪,“你还小,现在的衣服也没有那个时候时髦,你妈妈又是最时髦的,我印象最深的一套,就是她穿着紫貂皮斗篷,黑丝绒旗袍,她的旗袍,长度一直是拖在高跟皮鞋的脚面,走起路来,不知道抓住多少人的眼光,真是摇曳生姿,洋装她也喜欢穿,兔毛拉绒衫,开司米大衣,回回出场,都戴着一颗大钻戒,最小的也有三克拉戒指,别人穿旗袍戴珍珠,她穿旗袍,都是坠着一颗八克拉,十克拉的钻石,独一无”“钻石呢?”水琅打断李兰琼越说越兴奋的回忆。“那些东西,都不知道是流落在信托商行,还是哪条河底了。”李兰琼叹了口气,“以前当钱用,现在这些钻石,黄金,宝石,古董字画什么的,都是追命的东西,摆在垃圾站里,都没人要。”餐厅静了大约五秒左右。气氛隐隐要陷入僵持。“确实。”水琅咬开瓜子,“现在有用的是钞票和各类票券。”“是的。”李兰琼递了筷子给水琅,“明天是你生日,以前你的生日,都是要在洋房花园里办宴会,现在只有琼姨一个人帮你过了,你想要什么礼物?”“礼物就不用了。”“用!怎么不用,你妈不在,还有琼姨,你说,想要啥。”“也不缺啥,我想想。”水琅拧着眉,“倒还真有一个心愿,是你刚才提起来我妈,我才想起来的。”李兰琼笑着哭了,“你说,琼姨就不怕你不说,你说了说明你还把我当亲人,有什么心愿,只要我能办得到的,都帮你办。”“前段时间刚登记了洋房,你刚才提到了信托商行。”水琅将瓜子壳丢在骨碟里,“以前洋房里的那些家具摆件,好像都是我妈精挑细选,从国外()运回来,当年应该是都丢到旧货店,信托商行去了,我打算提前把那些重新买回来,到时候再一道放进原来的房间里。”“可以呀,这有啥难的。”李兰琼眼神慈爱看着水琅,“是不是钱不够?琼姨帮你办,你说,差多少。”“十万八万也不知道够不够。”李兰琼:“”水琅又剥了一颗锡纸巧克力嚼着,像是陷入自己的回忆里,“记不大清以前的价格了,你一直在沪城,知不知道大概价格?”李兰琼明白这话意思,是让她自己看着给。十万八万已经抛出来了。这是个界限?李兰琼突然笑出声,“孩子,你在北大荒工资多少钱一个月?”“十块,还是十五,具体不晓得,每个月都是交给队长。”水琅将巧克力咽下去,“我没拿过钱,反正晓得,钱交给队长以后,有什么都带着我一起吃,没有就一起饿肚子。”怪不得。荒山野岭估计连个供销社都得翻出山才能看到。李兰琼笑道:“你这孩子,知道十万八万现在能买多少东西吗?让你从南京东路逛到淮海中路,逛上十年都花不完。”水琅“哦”了一声,“原来是这样,我说呢,去过信托商行一趟,看上面标的价格,还以为是件数。”李兰琼哭笑不得,“傻丫头,那就是价格。”“我算算。”水琅数着手指头,“那五万块差不多了吧?能不能把房子里的东西都补齐?”“两万块就足够了,哪里用得着五万块,你是真不知道沪城的物价”“那你就补给我两万块好了。”李兰琼:“”差点一口气提不上来。水琅叹了口气,“还好有你,我才有可能把我妈原来的家具补齐,这样她的灵魂也可能得到安息了。”听到这话,李兰琼缓缓吐出长气,眼神变得深沉,“孩子,我先拿一万块给你,等明早你邹伯伯回来,再让他到银行去取一万,你跟我来。”水琅起身,跟在她后面穿过走廊,走进一间主卧。卧室里的床,没有铺被子,光着竹编凉席,一条水红色毛巾被叠得方正,摆在凉席上,看着就很冷,不像是这个季节的床铺。李兰琼推开主卧卫生间的门,里面比梧桐里底楼朝南房间还要大,但装饰的并不是卫生间,没有浴缸,没有抽水马桶,墙边摆着一排樟木箱子,右边放着三个大保险柜。“钱放哪里来着,我现在有点老年痴呆征兆了,琅琅,你帮我看看那几个箱子里有没有。”“我去?不好吧。”“傻孩子,你就是自家人,又不是外人。”水琅走到光面不雕花的樟木箱子前,插销铜锁松开着,没有上锁,退后一步,“看着挺贵重的,还是你自己来找吧。”李兰琼笑着走过来,“这有什么贵重的(),里面没有钱?()?[()]『来[]≈ap;看最新章节≈ap;完整章节』(),就是放垃圾站都没人要的东西。”箱子掀开,一片金光闪闪。一根根金条排列整齐,是一根一两的小黄鱼,一两重达31克。给人造成强烈的心灵震撼。“咦,不在这。”节♂完整章节』(),吓得你进医院躺了半个月,自打那以后,你胆子就小了,现在好不容易正常了,以前的事,都不要去硬想了,快吃。”“那我就买宝马敞篷,琼姨,可以吗?”“”李兰琼看着水琅期盼发亮的眼睛,“琅琅,现在的汽车不像以前,想买啥就买啥,现在的公车,私人不能够购买。”水琅失望:“那算了。”李兰琼刚松一口气。水琅指着外面的黑色汽车,“我就要那辆旧车好了。”说完,不等李兰琼说话,水琅就拧起眉头,“这个要求很过分吗?我五岁的时候,我妈就送了我小奥斯汀,琼姨,你不是说,我妈不在了,还有你吗?难道我二十五岁礼物,还不如五岁?”“不过分。”李兰琼眼看着水琅不耐烦了,好不容易把人请过来,哄了这么久,花出去一万块钱,终于肯叫了一声琼姨,不想前功尽弃。但是汽车,实在是一个大难题!李兰琼急得两只手握成拳,突然,想到水琅下乡时候才十五岁不到,在此之前,汽车早就被没收了,去北大荒十年,估计只见过拖拉机,更不可能会开车。这是试探!这是在试探她,试探邹家的诚意。就像小孩子一样,试探你到底在不在乎我,到底对我还有没有感情。没错,是这样!李兰琼心脏狂跳,庆幸自己想到了,否则真的会前功尽弃,“好好,就这辆,小王,把汽车钥匙拿过来。”早上见过的年轻司机,将汽车钥匙放在桌子上。水琅抱起两大牛皮纸袋钞票,接过钥匙,“车子不会没油吧?”“怎么会。”李兰琼听她这么问,心底就更确定了,起身跟着水琅往花园外面走,“下午去接你,小王刚加满的汽油,你上去看看。”为了证明对水琅的在乎,李兰琼很热情,主动让小王介绍这汽车与以前汽车有什么不同,还催促着水琅坐进去。水琅坐在驾驶座上左摸摸,右摸摸,一看就不像是开车的人,倒像是得了新玩具的小孩子,欣赏着自己的礼物。“开心了?”李兰琼笑着关上驾驶座的门,“小王,你坐到副驾驶,教琅琅怎么开。”这已经够热情了,够主动了吧?不但领着走出来,领着上车,还领着人坐到驾驶座,更直接让小王去教她开车。没有一丁点舍不得。这下水琅该放下心里芥蒂了。等她玩够了,从车上下来。接下来只要“嗡轰——”发动机轰鸣声突然响起,黑色汽车排出一道尾烟气的瞬间,飞速奔驰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