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晚可以不用值班?」
「医务室不能没医师坐镇,快下去,等他睡了我去陪你——」
你心爱的妹妹戴着白色贝雷帽,有个会陪她飞越黑夜的友人。
安秦垂眸淡笑,拉开门,进入盥洗间。
门轨声响吵醒他。
不是来自盥洗间,是外门内门全上锁的起居室那头。
这总统套房,每个间、室,每扇门,都不一样,雕刻、镂花不一样,把手不一样,锁不一样,唯独一样挡不了那个活动万能钥匙。
海英大概有梦游的毛病,要不,就是睡前酒喝太多,醉得找错床。
两米五乘两米八的四柱床,够宽阔,他不介意跟人分享,何况他的人生经验里大多睡战地荒原,和兄弟伙伴挤一张破烂木板床。他从不介意与男人躺在同一张床,但海英撩开帐幔一上床,他弹坐起来,转头看着趴卧的人体大字。
他说:「海英,这是我睡的床,记得吗?」要留下可以,不准干扰,不准制造噪音,最好他开一间远房,不要睡他隔壁。
「安蜜……」忘记约定的家伙咕哝着,大掌摩着身边的床位。
安秦没听清鼾声之中的喃言,大略抓到女人的名字。他下床。月光深聚窗台,像水波纹在软榻扩散开来。加汀岛的夜海很适合潜水,感觉涨潮涨到这顶楼来。可惜他仅在荆棘海冰潜,静躺冷靛色下,看那浮冰穿刺地漂。温暖海洋的滋味,他有些遗忘了。
他往衣帽间,找衣裤换上。简单的牛仔裤取代抽绳睡裤,一件近似组织贝雷帽色泽的t恤,套过头,两手穿出袖口,拉平衣摆後,仔细看,才看得出白中透蓝,并非贝雷帽色泽,只是他说不出这什麽蓝。
安秦趿上鞋,走出衣帽间。飘荡床幔里传来鼾声,有种阻塞似的怪异响亮,像一头受伤快断气的野兽在低嚎,不寻常,很危险。
这世界,死亡无所不在。
安秦往床边靠近,抚开纱帷,床上的海英翻个身,鼾声停了,腹部规律起伏。
他停睇六十秒,放了纱帷,旋足离开。
走出总统套房,鱼鳞亮片闪飞的光斑,贴拼两排烛台镜像,大门厅的灯一盏一盏点着。夜,确实深了,华丽通廊格外沉寂。
他单人独影,走到电梯廊厅,不见二十四小时轮班待命的任何旅店服务人员。这旅店,也许只剩医务室有人值班。这个重要的值班人必须有好手艺,起码得会熬胡桃豆腐粥,否则怎麽应付夜半饥饿之口。
出了电梯,安秦选择往大厅柜台的反方向前行,进入一座听得见海浪声的中庭花园,婉蜒的矮灯,灯心翠绿,光白炽,像他不久前捡到的风船葛苞膜,那苞膜种子他给了海英,他下种,也不摘花。
他走在碎石步道,两侧凌霄花攀着红豆杉,垂降一树橙红橘黄斗状铃,可惜那花铃冠摇不出声响,这夜也就得了奇静,徐微海风拂掠,栀树油亮叶面皓洁花瓣折射采光井筛落的熹微月华,浓紫红色纵斑的锦葵朝天绽,扶桑花开个诡绮狂野没收敛,像动物,不是植物。
一种气味,香甜的,喷泌开来,使他探手触摸绿丛中一朵月光扶桑,差点撷取它,捻了花梗又松手。
安秦把手插进口袋,不多停留,通过长春藤覆顶的灯廊,穿行廊厅,依循刻在墙边大理石腰线的指示,到达医务室。
他没带一朵花进那扇粉红木格子门。门里亦无一位比花娇的值班医师。
田安蜜,这个名字镶在船形桌上的烫金牌子,像沉在蜜里。
他敲敲桌面,不是叫唤人来,只是想更确认这张桌子由温暖桃花心木雕制,而非又是一块冰冷大理石。
人确定不在。这间有一张佛洛伊德躺椅的医务室,不见医师安坐办公桌後的皮椅,等待随时上门的——可能失眠、可能急症、可能某种夜里才发作的中毒症——
疑难杂症。没有医师,哪得抚慰?
安秦推开佛洛伊德躺椅背墙里的嵌门——设备齐全的治疗室,有床台,有无影灯,有基本仪器,没有值班医师偷懒躺在空床台上睡觉。他关门,绕至躺椅前方,落坐,眼楮遥望开阔的落地门外。
夜里的白沙滩,海也白,银闪闪,水波滚卷,若钻链,烁耀赛灯,有艘小帆船荡漾在浪头上。夜航者兜满帆肚,往西行。
高原海岛开卖新酒,前几天,田安蜜收到好友苏烨寄来的邀请卡。品酒会将於农场港口蚌形广场举行,一连七个夜晚,苏烨等着她随选三日或四日上岸。今晚,风力有时达两级以上,有时小得几乎无风,猛然又来五级阵风拉得袋帆直竖,船速忽快忽慢,波涛还算良好,总在接近船身几秒前就折返,似在打一个信号地微溅浪花,海象平和,星光温煦,辉染单调白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