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累她还累了,正好可以睡觉。
可他没有,他将水杯放下,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她的手已经被握住,就像过去几周里他们已经习惯的牵手一样,在那条树荫斑驳的小巷路上,风从他们的中间的空隙挤过,摇摆的树叶在头顶发出响声,以及等待人行道变绿的最后几秒,他的指甲刮过她的手背的氧意,这些每一次她都会注意到的细节现在又发生了。
她以为刚刚所经历过的一切又要再来一次,她几乎快把这种过分的折磨当成一种愤怒的抒发,一种将她锁在欢愉和愤恨里的惩罚,至少也是煎熬。
但他没有,他只是翻过她的手心,与她十指相扣。
从这个角度,他能够看见她颤抖的睫毛,她总是在颤抖,黎成毅想。从他认识她以来,为什么?
一种不得要领的同样的感受的传递,在他点上画布上最后的高光的时候也会手抖,抽动的神经甚至带动到他的大腿。这种抖动一度被他当成清醒的标准,一点点地将他带出麻木,冷漠的牢笼,和酸胀的手臂一起提醒他,他现在是真实的,他的身体是真实,他的脑袋,他的思想是真实存在的。
他避开了算得上是尖锐的讽刺。
“我想我应该告诉你一点事情。”他说。
这实在是一个太长的故事了。
出生在一个完全富裕的家庭里的黎成毅和姜柳芍的成长过程算得上毫不相关,在每一个决定性的重大抉择面前,他们的人身轨迹就像是两个不同始发站的两辆方向相反的列车——她决定离开小镇的时候,他应该已经从遥远的太平洋彼岸回到城市里,她为了生计发愁的时候,正好是父母准备完全脱手公司交给他处理的时间段,甚至当她开始对生物有了些兴趣时,当她第一次拿到完全漂亮的生物成绩时,他已经讲布满灰尘的一整箱颜料扔进了垃圾桶里,包括干涸的颜料盘,变硬的笔刷,还有已经被划花的画布。
黎钦出生的第五年,他开始担当起一个哥哥的角色。家庭里的关系传递基本上也随着年龄渐长而变得自然,他感觉到自己身上显露出部分当年父母的特质,用小孩子装大人说话语气来解释,就是故作姿态的老成:“你不能碰热水壶。”他说,“还有,你不应该在吃饭的时候说话,这样不礼貌。”
实际上,离他接受这些教育的时间也仅仅过去了有三年,他却似乎完全搞忘了当年的自己对于这样的说教是多么的反感,他自然而然地把妹妹脸上的不高兴,和时不时的臭脸当成了叛逆,一种必经的过程,他甚至无法从这样相像的脸上发现当年自己的痕迹,一样的烦恼,一样的讨人厌,一样的不听管教和固执。
但是父母对他们的区别是有目共睹,大概是在他身上实验出来的理论能够得到实践,曾经黎成毅到底在这种礼数的调教上吃了点苦头,无论是在吃饭的时候因为不专心被关进小黑屋,还是因为吃了一点别人家孩子给的零食而被勒令不准吃晚饭,这些他以为会一样出现在黎钦的成长历程里的事情却没有被实现。
这种区别对待令他有些恼火,他于是就把之后他应该学习的内容提前告诉了黎钦,包括她上小学之后应该要保持什么样的成绩,还有每天的课外活动,周末的安排,他带着兄长的傲气,在黎钦带着怀疑的目光瞧着他的时候,他总会笃定地点着头,像是一个荒原的开拓者。
这也加重了黎钦的反抗情绪,从那时候开始,关于逃离的梦就已经在黎钦的心里种下了种子。
那时候,黎成毅也不知道,黎钦大概想逃离的只是哥哥的后尘,她不想拥有和黎成毅的一样的成长经历。现在提起来的所有小事,什么课外活动,在游泳池必须待满两个小时,小提琴练不好会被老师骂哭,以及周末也完全没有休息时间几乎完全不值一说,但是对于还未长大的孩子来说,每一件单拎出来都是毁灭性的窒息。
她实在无法想象自己到底要如何熬过这么些年,最后终于长成一个大人,如今说来弹指而过的20多年在当年看来是如同漫长的,无限的,没有任何尽头的地狱之路,她甚至连明天都无法确定,如何了解到20年后的自己又是什么样的,一周都难以忍受,如何谈论无法用手指数清的未来。
黎成毅对于妹妹态度的转变应该是从初中开始。
具体是先发生了他一整个画满了素描的本子和没有得到优秀评语的卷子被一起放在桌面上还是他先被对自己因为心理不平衡而成为了压迫妹妹的“帮凶“的愧疚填满,他自己也记不清楚,只是知道这两个日子离得很近,近到几乎是在同一瞬间他完全被患得患失抓住了后面的所有时光。
当他看见黎钦偷偷跑到后院花园里抓蝴蝶的时候,他越来越多地选择了隐瞒,直到后来,他甚至会帮助黎钦清洗她手上的淤泥,或者是脚上的划痕。
这是一种天然的保护机制。
他能够万分准确地形容黎钦对于生物的着迷,和自己一样——不能被这个家庭所接受的,不能显露出来的热爱,在他第一次站在自己房间里往下看,看见黎钦灰头土脸手上全是泥巴的样子,他立马就警铃大作。
他害怕,同时也期待着黎钦这样叛逆的行为被父母发现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