玳瑁急了:“王后虽无伤季芈之心,怎知季芈不对王后有怀恨之意?”芈姝沉了脸,喝道:“胡说,她若要害我,庸城便可害我,义渠兵困更不必舍身救我。”玳瑁无奈,正欲说话,只是讲到这桩最隐秘之事,终是心头有些余悸,当下推开窗户看了看,又掀了帘子看外面是否有人。却看到窗外长廊处一个小宫女跪在地上,正抹着地板慢慢地往窗下过来,当下喝道:“这里不用你,快些走!”那小宫女吓了一跳,连忙拿起抹布跑掉了。玳瑁见左右已经无人,狠了狠心,最终还是把藏在心头的秘事说了出来:“王后可知,她的生母向氏是怎么死的?”向氏在宫中存在感稀薄,她出宫的时候,芈月还小,芈姝也仅仅比她大了一岁,亦是毫无所知,此时听玳瑁如此说,便茫然不解地问:“她死了吗?”然后又恍然道:“我似乎听季芈说起过呢……她是先王死的时候出宫了,还是死了?”玳瑁摇头:“不是,当年先王驾崩的时候,威后将向氏逐出宫去,并配给一个性情暴戾的贱卒……”芈姝倒吸一口气,尖叫道:“为什么?”玳瑁一惊道:“王后,轻声。”芈姝已经按捺不住激动,抓住了玳瑁的手道:“这么说,那个魏冉,真的是、真的是……”她与芈月在高唐台一起长大,只晓得芈月只有一个弟弟芈戎,可是在上庸城中,却忽然冒出另一个“弟弟”,而且很明显,芈月和这个弟弟的感情,并不比与芈戎的关系差。刚开始芈月只说这是她母族的弟弟,可是在芈月失踪以后,她遵守了承诺,与魏冉相处日久,听魏冉讲说的时候,感觉两人的关系,绝非如此简单。尤其是芈月委身秦王驷,她曾经为此记恨,直到芈月同她解释,说是魏琰抓了魏冉,自己不得不出此下策,她虽然觉得有理,但也觉得芈月对魏冉过分看重,甚至有些认为她是曲词狡辩。如今听玳瑁一说,难道竟是真的不成?玳瑁点头道:“是,那个魏冉,是向氏和那个贱卒所生的儿子。”芈姝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道:“果然如此!我就疑惑,季芈与那个魏冉之间的关系,实在奇怪。”说到这里又问:“那向氏呢?”玳瑁沉了脸,没有说话。芈姝好奇地追问,玳瑁过了良久,才道:“向氏已经死了。”“死了?”芈姝诧异,“怎么死的?”玳瑁摇了摇头:“奴婢也不知道。”“不知道?”芈姝怔了一怔,也没有再问下去。玳瑁却想起了当年的事。其实向氏的死,她和楚威后却是过了很久才发现的。等她们发现的时候,向氏与魏冉的爹早已经死了多年,他们所居的草棚也早在一场火灾中烧光了。直到魏冉出现,才让玳瑁忽然又想起那场往事来。她不知道,芈月是怎么和魏冉联系上的,而且看情况,两人的联系,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再联想起楚威后对芈月的忌惮之意,甚至在芈姝临嫁时,想对芈月下手而未遂,到芈月被义渠王所劫又平安归来,这桩桩件件的事,更让她觉得,芈月似一个妖孽一般,难以消灭,将来必成祸患。她不相信芈月会对这一切毫无知觉,如果她是知道这一切的,并且是有心计有手段躲过这一切的,那么她将来会不会对芈姝产生报复之心?不,她不能让这一切发生。她看着芈姝,她不能让她的小公主这样天真无知地继续下去,她一定要让她知道,危险就在她的眼前,不能姑息纵容,一定要将对方尽早消灭才是。想到这里,玳瑁长叹一声:“那向氏虽然死得蹊跷,但究其根本,终究是威后逐她出宫所致。季芈既寻回那魏冉,奴婢猜她一定也知道了此事。细说起来,这季芈对咱们岂有不怀恨的?威后一直怀疑她是知道真相的,却一直没探出来。当日王后心善,一定要带着她入秦。威后赐下奴婢随您入秦,一来是为了辅助王后在秦宫应付妃嫔,二来就是要奴婢在沿途杀死季芈。”芈姝大吃一惊!“你说什么,你随我入秦,是为了杀死季芈?你……”她看着玳瑁,气得说不出话来。玳瑁知道芈姝不悦,然则此事,只能将一切一口气说清,方教她不存侥幸之心,坦然道:“奴婢知道王后心善,所以奴婢亦没有明着下手。原以为她中了砒霜之毒,必然不敌旅途艰辛,死在路上,神不知鬼不觉,让人以为是水土不服。可没想到,一路上接连出事,直到王后入宫,见魏夫人步步进逼,奴婢认为季芈还有用,于是没有再下手。”芈姝跌坐在地,气得流泪道:“你们、你们太过分了!”玳瑁扶起芈姝,耳语般轻声道:“事已至此,奴婢可是把什么都说出来了,王后您还要再对季芈心存幻想吗?就算王后放过她,她可未必放过王后。当年的事,迟早会揭出来,而她根本就是一个妖孽,若是放过她,还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对王后不利呢!”芈姝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发现无言以对。想斥责玳瑁,事情已经发生,再斥责她又有何用?玳瑁所说的一切,在她的心里也形成了恐惧的阴影,扪心自问,若自己是芈月,若自己也遭遇这一切,难道就不会怀怨恨之心吗?难道就不会思报复手段吗?玳瑁轻声道:“王后,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芈姝恨恨地瞪着玳瑁,问:“你想怎么样?”玳瑁刚想张嘴,芈姝忽然捂住耳朵:“我不要听,我不要听,你出去,出去!”玳瑁知道此时芈姝的思绪已经乱到极点,待要再说,芈姝已经尖叫着推她道:“出去!”玳瑁毕竟不敢再行进逼,只得敛袖恭敬地行了一礼,缓步后退而出。芈姝看着玳瑁走出,紧绷着的神经终于松懈不支,她扑倒在锦被上,泪流满面。这一刻,她心里真是恨极,恨玳瑁,也恨她的母亲,为什么她们作下的恶孽,却要教她去承受仇恨,让一个心存报复之念的人待在她的身边?而她甚至受过她的恩,承过她的情,对她施过惠,也对她敞开过自己的心扉,诉说过自己的隐秘。她颤抖着举起自己的手,看着自己的手。现在,她的母亲造下的杀孽,变成她要承担的罪恶。她明白玳瑁想说的话,她不能让她说出口,她不想听到那句话。此时此刻,她终于明白玳瑁为什么急于告诉她秦王驷要让芈月住到常宁殿的消息,为什么煽动她把芈月留在自己的手中,到此时又把过往的恩怨告诉她。她们需要她去完成她们没能够完成的杀戮,让她也变成一个杀人者。芈姝浑身一颤,她忽然想到小时候曾经听过的那些流言,楚宫中的荷花池,据说有许多得罪过她母后的妃子就沉在那下面;她想到了芈茵的发疯,那一次,不就是一个王兄喜欢过的女人,再度成为后宫的亡魂?难道,以后她就要过这种日子了吗?去继续她母后和郑袖曾经做过的事?她不能,她也不愿,她更不甘。小宫女采青洗干净了双手,换了衣服,走出椒房殿的时候,回头看去,里面已经开始传晚膳了。想到刚才差点被玳瑁发现,她的心仍然在怦怦乱跳。可是此刻,她眼中因为获得了有价值的消息而闪亮着得意的光芒。炉中香依旧,烟雾缭绕中,魏琰微闭双目,听着采青伏在地上,复述下午玳瑁与芈姝的对话。她声音清脆,学着玳瑁和芈姝的声腔,倒也有四五分像,魏琰听得不住地笑。说到最后,采青道:“奴婢见状,便不敢再上前了,所以,只听到这里。还请夫人恕罪。”魏琰睁开眼睛,满脸笑容,亲自伸手扶了采青坐起,道:“好孩子,难为你机灵,没听到又怎么样?你没被发现就好了。纵有再大的机密,也比不得咱们的人要紧。你们都是好孩子,折损了一个,也是教我心疼的。”采青心中感动,道:“夫人如此怜下,奴婢敢不效死!”魏琰挥了挥手,对侍立在后面的采苹道:“你们姊妹且下去好好聚聚,再送这孩子出去。小心些,休教人发现了。”这采青原是掖庭宫的一个小宫女,初入宫时受人欺负,当时还服侍着小魏氏的采苹几次援手,遂结了姊妹之谊。后来小魏氏出事,掖庭宫重新清洗,采青这等小宫女便另调了职司。等到魏夫人又恢复了元气,便通过旧日人手,将这些不显眼的小棋子,一一派到了芈姝等人的宫中,如今便派了大用。见采青去了,侍女采薇忙道:“夫人,您看,咱们是不是要利用这个机会……”魏琰摇摇头:“不急,最有用的武器,要用在最适合的时候。如今,是那玳瑁急,咱们不急。”她拿起几案上的香块,放到鼻下嗅了一下,放入香炉,点燃,看着香烟袅袅升起,神秘微笑,“要让她们斗起来,怎么也得让她们都生下儿子以后吧。”这个时候,她们心中,还会存留着一些顾忌,还会怕脏了手,脏了心。但是,女人虽弱,为母则强,等到有了孩子以后,就算她们再克制,为了孩子,也会变成母狼,斗得你死我活的。那时候,再放出这个让她们不死不休的信息来,则更有用。她心中冷笑,历代列国多少英君明主,都不敢把“天现霸星、横扫六国”这样的话放到自己的头上,楚人居然会愚蠢到信这样的话,甚至会信这样的话能在一个女子身上应验,真是可笑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