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好了。”记忆里的李玄晏,望着地图轻声回答。
“我想好了。”马背上挺直了腰脊的李玄晏,在心中说。
“弟兄们,跟四哥来!”袁秉文在他身后张罗。
一行二十余人昨夜酣睡,现在体力正好,又多是守卫军中的年轻汉子,这会正是精力充沛,整装待发。李玄晏虽然比他们更年轻,却凭着叔叔的威望,和自己秋狩时的勇名、平日在守卫军的表现,足以服众。再说此次清剿山匪,与以往不同,竟是从宫中直接报来的圣上手谕,一个个点名这二十余人,要他们跟随李玄晏前去幽涿山。人人都觉得这是个建功立业的好机会,个个兴奋不已,连带着化雪的寒冷空气中,都浮动着醺醺然的暖意。
袁秉文看了看晴朗的苍穹,突然没来由地有些担忧,犹豫着开口问:“四皇子,咱们要不……在外头观望一下?”
李玄晏听着身后的吵嚷,顿了顿,还是坚持道:“不必了。”
临行前两日,叔叔对着手绘的幽涿山地图,逼着李玄晏把山路背了个八九不离十,又把手谕上原先指定给他的副手换为守卫军中资历更深的袁秉文。袁秉文比李玄晏大不了几岁,只是在守卫军跟随李淮衣的时间长,自然也学到了几分将领身上的沉静。
那时李玄晏站在叔叔身后,听着他给自己安排的副手,犹豫了一下,忍不住开口问这样真的没问题么?
虽然几个月朝夕相处,他能感受到李淮衣在他身上千百倍的用心,几次险境下来,也足以证明李淮衣事先给他安排的就会是最好的。只是这样风淡云轻地换掉了天子指定给他的副手,真的没问题么?
李淮衣摇了摇头,说:“你人生地不熟的,还是小心为上吧。”
他听了这句,就没再多嘴,一早便整装出发了。
走到幽涿山口,仰着头,才觉得自然宏伟浩大而人类渺小。血肉之躯站在造物前,微如芥子,细若弥尘。
只是……这幽涿山,从古至今,从今往后,一直是朝廷的,只能是朝廷的!
李玄晏扬鞭,薄唇翕合,短促而精确地,弹出一个冷厉的字音:“驾。”
一列精兵大马,二十余人的队伍,袁秉文高高打着剡朝那面金底镶红的官旗,浩浩荡荡地卷起一地雪尘,奔进了幽涿山口。
远在五百余里外,镇北军营帐之中,李淮衣就着暖炉煎茶。
将军伸手去取床帐内统一制式的守卫军长弓,掀袍而起。从来都是恰好从杂物中抽离的手臂,这回却莫名偏离了几寸,扫过热烈的火舌。
啪地一声,脚边溅开莹白的细瓷。
像一朵极盛夺目的花,顷刻支离破碎。
李淮衣低下头,眼眸在阴影中闪动。
男人俯下身,指尖拈上一片细碎的白瓷,神色冷硬如刀。
三十二年开春,涿下城关外二十里地,幽山、涿山从此处分开,像一片叶脉的尾端,两条分岔的去路。
永无归途。
……
太重了,太重了。
……站不起身。
呼哧、呼哧、呼哧……
残阳如血,光影在白衣上缓缓移动,仿若天神的双手,爱怜地轻抚。
爱怜一个……垂死之人。
四下黏腻。
一个苍老的声音,带着十足的无谓,又像是染上了一丝慵懒的倦意。
高高在上地,漫不经心地,幽幽地问:“……您瞧这又是何苦……咳咳……”
“何苦自寻死路呢,官爷……”
视野最底端,那个几乎无法动弹的年轻人,半跪在冰冷的雪地上。
白衣上血污纵横,一向精心梳理的乌墨长发,如瀑般纷乱地拂到满是尘泥的脸前。
几根断发悠然飘落,年轻人齿关紧锁,发力之大,几乎要将后槽牙咬碎。
如此这般,缓缓地从雪地上,撑起了上半身。
如此这般,在居高临下的老人眼中,渺远如蝼蚁。
他坐得太远了。
他坐得太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