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初春,夜里空气潮湿,车辆从附近的马路上驶过,轮胎轧过潮湿的车道,发出淅淅声响。罗杰默不作声,领着我走下屋后的坡道,再往上走,经过一小块长满青苔的空地,接着走下一条小径,通往河边。黑色的铸铁桥在这里横跨河流,小径旁有道铁梯架在桥梁上。有人拿了白色喷漆在桥上潦草地喷了“苏格兰独立”几个大字。
虽然回忆令人黯然,但此刻我已逐渐平静。最困难的部分已经结束,现在布丽安娜知道自己的身世了,我衷心盼望她能相信我,不仅为了她,也为了我自己。尽管我不愿意承认,但内心深处非常渴望能和人分享詹米的点点滴滴。
我已身心俱疲,但还是打起精神再次挺直脊背,强迫自己的身体撑下去。我向酸痛的关节、脆弱的意志、四分五裂的心灵许诺,不久就可以独自坐在旅舍舒服的火炉边,伴着故人的英灵平静地悼念他们,让所有疲惫随着眼泪滑落,在入睡后忘却一切人事,而或许在梦中,我还能再次与他们相聚。
但时候未到。在入眠之前,我还有一件事要做。
两人在沉默中不知走了多久,只有远方汽车驶过及身旁河水拍岸的声音。罗杰迟迟不愿开口,唯恐又让克莱尔想起宁可遗忘的往事。然而,封住情感的闸门一旦打开,就再也无法关上了。
克莱尔迟疑地问了罗杰几个小问题,罗杰详细以告,但也犹豫地回问了几个问题。秘密压抑了这么多年,突然可以毫无顾忌地聊,克莱尔就像吸了毒一样亢奋,而罗杰听得那么入迷,更让她畅所欲言。等两人走到铁路桥边,克莱尔已经恢复果断的个性,就像两人第一次见面那样。
克莱尔激动地说道:“他是个蠢材、酒鬼,软弱又愚蠢的人。洛奇尔、格兰格瑞那帮人全是呆子,总是聚在一起花天酒地,和查理王子一起做白日梦。杜格尔说得对,坐在温暖的房间,手握一杯麦酒,要勇敢很容易。他们喝傻了,又太骄傲,不愿意撤退,结果断送了所有人的命……只为了可笑的名誉和荣耀。”
她鼻子哼一声,沉默片刻,然后出乎意料地笑了。“不过,你知道最可笑的是什么吗?那个可怜愚蠢的酒鬼查理,还有他贪心愚蠢的酒友,以及那些一心追求荣誉、无法回头的呆瓜……他们唯一的小小优点,就是他们的信念。奇怪的是,他们留下的就只有这件事。那些愚蠢、无能、懦弱、醉昏头的虚荣,一切都消失了。现代人一想起查理王子和他的手下,就只会想到他们是如何追求荣耀,但未能如愿以偿。”
克莱尔的音调放得柔和了些:“也许雷蒙师傅说得对,事物的精髓是唯一重要的。光阴会冲淡一切,只留下坚固的核心。”
罗杰大胆开口:“我想你一定对历史学家很有意见,他们都错把王子描写成英雄。在苏格兰高地,不管走到哪里,都会在太妃糖罐或马克杯上看到王子的头像。”
克莱尔摇了摇头,凝视远方。暮霭渐深,水珠再次从树丛叶尖滴落。“不,错不在历史学家。历史学家最大的问题,是以为自己凭着前人选择留下的线索,就能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很少有人真的能穿越古代文物和文件的烟幕,了解实情。”
远方传来微弱的隆隆声,罗杰知道,那是傍晚开往伦敦的列车。在晴朗的夜晚,从牧师宅邸可以听到火车汽笛声。
克莱尔继续说:“问题出在作家、歌手、说书人,这些艺术家拿过去当材料,照自己的喜好重新改造,把蠢材塑造成英雄,把酒鬼改造成君王。”
罗杰问:“你觉得他们都是骗子?”克莱尔耸耸肩。虽然寒风袭人,她还是脱下外套,棉质上衣因湿气而贴在她身上,露出她纤细的锁骨和肩胛骨。
“骗子?或是魔法师?他们不就是看到尘土中的骨头,以为看到了事物过去的本质,就为它们披上新的血肉,让乏味的野兽摇身一变,成为传说中的怪物?”
罗杰问:“即使如此,有什么不对?”苏格兰高速火车隆隆驶过,铁桥喀喀发颤,“苏格兰独立”几个白色的字母随着振动而摇摆。
克莱尔抬头盯着那几个字,飘忽不定的星光点亮她的面孔。“你还是不明白。”她恼火地说,声音沙哑,但音量没有提高。
“你不知道真相。你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们永远也不可能确知。这样你懂吗?你不知道,因为你也无法说出事情的结局——根本没有任何结局。你不能说‘这件事’‘注定’会发生,然后导致其他事。查理王子对苏格兰人所做的‘那些事’,是必须发生的吗,还是‘有心’推动的结果?而查理王子真正的目的就是像现在这样,成为头像,成为象征的符号?要是没有他,苏格兰会不会忍受英格兰两百年的统治,然后仍然……”克莱尔朝头顶潦草的字眼一挥手,“‘仍然’能维持自我认同?”
“我不知道!”巨大的探照灯照亮树丛与轨道,火车呼啸驶过两人头上的桥梁,罗杰只好大喊,才能让克莱尔听见。
火车发出惊天动地的轰隆声,足足有好几分钟,震得两人只能立在原地不动。然后列车完全驶离,喀哒声也渐弱,变成孤凉的哀泣,最后一节车厢的红色尾灯荡出两人的视线。
“所以说,这就是讨厌的地方,你永远不知道,但还是必须行动,不是吗?”克莱尔转身说。
她突然张开双手,弯曲有力的手指,戒指迎光熠熠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