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褪下陶建成的衣物,新鲜针眼在大臂密布。陶建成鼾声震天,倒在破皮沙发上,穿一身黑衣,头发胡乱散着,像个破落的魔鬼。
陶运昌坐在麻将桌前摸着一张牌颠来倒去,若有所思地望着门口骤降的大雨,心上压抑太久的洪流倾泻而下,彻底把理性与安稳的防线,冲刷殆尽了。
陶运昌想了一会儿,便步入二楼。
他从抽屉里拿出自制的硬纸板相框,里面塞着谢立和自己在复印店拍的合照。他盯着看了半晌,取出一个精巧的木箱子,把合照放进去,又把随身卡包里的卡片都抽出,最外层的隔层里带出一张谢立的单人证件照,他耳朵上有个未修掉的小洞,笑的很明朗。陶运昌也看了看,也把它塞回去,放进了箱子。
接下来谢立晾干的雕塑被陶运昌用泡沫纸依次包好,整齐堆进去。最后从口袋里拿出小狗吊坠,放脸上贴了贴,也存入了箱子。
这个木箱,终被藏在书桌柜的最里侧,旁边置放有一双,仅穿了一次的印刷厂雨靴。
陶运昌置办完一切,拿出试卷摊在桌上书写,和平日别无二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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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早就说过,陶建成一家都有病!小立对朋友又重感情,一时半会估计走不出来。联系了一个市里的艺术集训机构,让他暂时能离镇南远点。”
2016年9月22日
陈美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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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年九月二十日,清晨的窗外天光昏黑,大雨倾盆。
六时十二分,陶运昌睁眼。这对他而言是个多余的举措,反正横竖都无眠。他机械地起身,叠好被子后,把床单上的细微皱褶皆扯平,整洁的像是从未使用,也像安顿了结,再不会投入使用。他踩着一如往常的时间点,洗漱,打扫。二楼的水泥地板被拖的颜色更重,湿漉漉的像一方深渊。陶运昌拭去卫生间每个角落的灰尘,消毒水的味道让他回忆起医院。他头脑放空地冲着抹布,直至指尖都泛起皱褶,注重节水的他今天似乎毫无心疼。拧干毛巾,晾晒平整,擦干净手再去买早饭。他今天不吃自己做的蛋饼和粥汤,买了两个豆腐辣包子,一杯甜牛奶。陶运昌拎着早饭路过一楼沙发,陶建成睡的死,头埋在破皮的内芯里。陶运昌对六岁以前的记忆一直模糊,但这会儿却突然想到五岁时,妈妈和陶建成在家具店纠结许久,才买回这个家里最贵沙发的那一天。陶建成要她别不舍得,这个月不休假便不用担心开支。妈妈被他亲密地搂着,推拒说,别乱来小运看着呢。陶运昌记得自己确实看着,但他对他们俩的举止没有兴趣。幼年的他喜欢这张沙发,柔软的,锃亮的,新的。新的像不属于老旧的镇南一样。陶运昌转过脸,回神上了楼。
六点三十四分,陶运昌背好书包向镇南一中出发。对于高三学生,学校不再强制住校,陶运昌未加考虑就选了走读,像是早就做好的决定。雨大到他撑着伞都是白费功夫,路上有的学生谨慎地去街边门店下躲雨,陶运昌走在大路正中,稳固地举着伞,在雨帘里隔出一方微小的干燥空间。他固执地前行,等到校时,鞋子衣袖都湿完了。程宇看他狼狈很意外,问要不要去宿舍换件外套,陶运昌摇头谢过,随便找毛巾擦拭,便上台去带晨读。晨读和往常一样读选修课文,陶运昌领读完题目就望向自己的座位。他的后桌在谢立走后换成了一个腼腆的男生,平日安静的像不存在,和谢立截然相反。陶运昌以前在讲台带早读,总看到谢立忙着吃早饭,他吃了主餐还吃甜点,有时候悄悄四顾把多余的分给沈榷,天真地瞟几眼讲台,庆幸陶运昌看不到。而今台下依旧读书声朗朗,却再也找不见那个学习不知道为谁的傻瓜。
十点三十五分,物理老师要陶运昌上讲台写一个他最擅长的建筑力学分析,陶运昌在从来不会错的计算部分出现了失误。好脾气的物理老师对他发了火,说前几天谈心他全当耳旁风,这个状态还怎么上顶级院校。陶运昌看着黑板上书写的公式发呆,感觉题都不是自己做的,脑袋还未反应,身体却先启动。
十二点四十四分,陶运昌吃完饭趴在桌上浅眠。斜后方的沈榷打了一个很短的电话,说下午体育课要对方把指尖陀螺带到体育馆,又说雨天不适合打篮球云云。陶运昌知道这周的体育课是和九班上,他听完电话,进入了从昨晚十一点到现在的第一个梦乡。
十五点十分,站在体育馆的篮球场上,陶运昌听见左侧班级解散后吵闹的回声,沈榷揽着谢立从一班整齐的队列前走过,谢立边走边玩一个指尖陀螺,从右手食指小心翼翼地飞到左手指尖上。沈榷看他成功大声说“牛x”,被一班体育老师听到,把他俩都骂了几句。谢立显然不服气顶嘴说又不是我说的脏话,体育老师以前教过他,对谢立一直很“照顾”,拽着两人说你上课玩些儿童玩具给我站一边罚站去。谢立就在一班众人的注视下和沈榷去墙边罚站了。陶运昌看着谢立不服气的模样浅浅笑起来,但是谢立看不到。他正站在墙边皱着眉指责沈榷,沈榷把他的指尖陀螺拿过来,自顾自地玩懒得理他。过了一会儿,九班的体育老师路过,知晓原因后便罚沈榷下课清扫体育馆,谢立去收拾体育活动器材。
陶运昌推着装满排球的小车,走进昏暗的器材室时,并没有看到谢立。等他点清数据,在记录板上写上日期,准备离开时,才听到排放体操垫的暗处,传来细微的一声,“陶运昌。”
他循声望去,器材室的里间没开灯,但他依稀看见谢立正拿着体操垫在往上叠。谢立慢吞吞地堆整齐后,就靠在高高的软垫上看不清眉目,只犹豫片刻,轻声地问,“你最近过得还好不好。”
陶运昌闻言,立在原地良久。他看了一眼窗外依旧未停的暴雨,砸出难言的焦虑。陶运昌放下手上的记录板,行至门口但没出去,却是一抬手,把器材室的灯全关了。
器材室建在一楼的楼梯间旁,采光本就差,灯一关,暗的像傍晚。窗外并无多少光亮透入,判断陶运昌的走近,谢立不靠双眼,靠听觉。
谢立的呼吸在陶运昌脚步声靠近后变重,陶运昌在潮湿的黑天里看见他水光闪烁的眼,但谢立似乎夜视很差,不太清楚陶运昌的具体方位,就伸出手茫然地摸,嘴上又问,“我一直想问你,但没有机会,也调整不好心态。”
陶运昌肯定地握住他乱晃的两只手腕,谢立一下子就闭了嘴。陶运昌顿了顿,试图压抑住难以控制的心率,强装镇定问,“你现在可调整好了?”
“差不多吧。”谢立被钳制住却没有试图摆脱,他抬脸在黑夜里胡乱凑了凑,嘴唇却意外地擦过了柔软的肌肤。黑夜里陶运昌感受到下巴被轻轻触碰,好像四肢都触电。他靠的愈近,把谢立的手腕握地更紧,低下头看谢立没有焦距的眼睛,最终没有忍住,侧过脸,啄吻了谢立的耳尖。感受到唇间的凉和软,陶运昌觉得这黑夜都不再难捱,心热的像回到明媚的春天,于他而言最最短暂的春天。
谢立不知是被刺激还是受了惊吓,赶忙后退几步,缩起肩膀问,“你这算什么意思。”
陶运昌自知失态,但早在关灯时,私心已经冒出。他自我麻醉地想,这是最后一次,最后一次了。
陶运昌也后退,回归安全距离说,“抱歉,我看不清,是不是碰到你了。”
谢立沉默一会儿说,“没有。”又说,“你没事我就放心了,先走了。”他虽说要走,但是步伐迈的非常缓慢,好像在等待什么,陶运昌遂他的愿,叫住了他。
“谢立。”陶运昌的声音从更黑暗的角落传来,而后脚步声却慢慢跟上,那步伐很快,靠近后又与谢立擦肩,竟是越过谢立,最终在门口止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