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旷野的呼喊(第4页)

儿子回答他的,偏偏是欺骗了他。

“爹!我不是打回一对野鸡来么!跟前村的李二小子一块……跑出去一百多里……”

“打猎那有这样打的呢!一跑就是一百多里……”陈公公的眼睛注视着纸窗微黑的窗棂。脱离他嘴唇的声音并不是这句话,而是轻微的和将要熄灭的灯火那样无力叹息。

春天的夜里,静穆得带着温暖的气息,尤其是当柔软的月光照在窗子上,使人的感觉像是看见了鹅毛在空中游着似的,又像刚刚睡醒由于温暖而眼睛所起的惰懒的金花在腾起。

陈公公想要证明儿子非加入了义勇队不可的,一想到“义勇队”这三个字,他就想到“小日本”那三个字。

“xxxxxxxxxxxxxxxx,xxxx。”一想到这个,他就怕再想下去,再想下去,就是小日本枪毙义勇队。所以赶快把思想集中在纸窗上,他无用处的计算着纸窗被窗棂所隔开的方块到底有多少。两次他都是数到第七块上就被义勇队这三个字撞进脑子来而搅混了。

睡在他旁边的儿子,和他完全是两个隔离的灵魂。陈公公转了一个身,在转身时他看到了儿子在微光里边所反映的蜡明的脸面和他长拖拖的身子。只有儿子那瘦高的身子和挺直的鼻粱还和自己一样。其余的,陈公公觉得,完全都变了,只有三天的工夫,儿子和他完全两样了。两样得就像儿子根本没有和他一块生活过,根本他就不认识他,还不如一个刚来的生客。因为对一个刚来的生客最多也不过生疏。而绝没有忌妒。对儿子,他却忽然存在了忌妒的感情。秘密一对谁隐藏了,谁就忌妒,而秘密又是最自私的,非隐藏不可。

陈公公的儿子没有去打猎,没有加入义勇队。那一对野鸡是用了三天的工钱在松花江的北沿铁道旁买的。他给日本人修了三天铁道。对于工钱,还是他生下来第一次拿过。他没有做过佣工,没有做过零散的铲地的工人,没有做过帮忙的工人。他的父亲差不多半生都是给人家看守瓜田。他随着父亲从夏天就开始住在三角形的瓜窝堡里。瓜窝堡春天是在绿色的瓜花里边,秋天则和西瓜或香瓜在一块了。夏天一开始,所有的西瓜和香瓜的花完全开了,这些花并不完全每个结果了,有些个是谎花。这谎花只有谎骗人,一两天就蔫落了。这谎花要随时摘掉的。他问父亲说:

“这谎花为什么要摘掉呢?”

父亲只说:

“摘掉吧!它没有用处。”

长大了他才知道,谎花若不摘掉,后来越开越多。那时候他不知道,但也同父亲一样的把谎花一朵一朵的摘落在垄沟里。小时候他就在父亲给人家管理的那块瓜田上。长大了仍旧是在父亲给人家管理的瓜田上。他从来没有直接给人家佣工,工钱从没有落过他的手上。这修铁道是第一次。况且他又不是专为着修铁道拿工钱而来的。所以三天的工钱就买了一对野鸡。第一:可以使父亲喜欢。第二:可以借着野鸡撒一套谎。

现在他安安然然的睡着了,他以为父亲对他的谎话完全信任了。他给日本人修铁道预备偷着拔出铁道钉子来,弄翻了火车这个企图,仍旧是秘密的。在梦中他也像看见了日本兵的子弹车和食品车。

“这虽然不是当的义勇军,可是干的事情不也是对着小日本吗?洋酒,盒子肉(罐头),我是没看见,只有听说说,上次让他们弄翻了车,就是义勇军派人弄的。东西不是通通被义勇军得去了吗……他妈的……就不用说吃,用脚踢着玩吧,也开心。”

他翻了一个身,他擦一擦手掌。白天他是这样想的,夜里他也就这样想着就睡了。他擦着手掌的时候,可觉得手掌与平常有点不一样,有点僵硬和发热。两只胳臂仍旧抬着铁轨似的有点发酸。

陈公公张着嘴,他怕呼吸从鼻孔进出,他怕一切声音,他怕听到他自己的呼吸。偏偏他的鼻子有点窒塞。每当他吸进一口气来,就像有风的天气,纸窗破了一个洞似的,呜呜地在叫。虽然那声音很小,只有留心才能听到。但到底是讨厌的,所以陈公公张着嘴预备着睡觉。他的右边是陈姑妈,左边是不知从那里弄来一对野鸡莫名其妙的儿子。

棉花籽油灯熄灭后,灯芯继续发散出胡香的气味。陈公公偶尔从鼻子吸了一口气时,他就嗅到那灯芯的气味。因为他讨厌那气味,并不觉得是胡香的,而觉得是辣酥酥的引他咳嗽的气味。所以他不能不张着嘴呼吸。好像他讨厌那油烟,反而大口的吞着那油烟一样。

第二天,他的儿子照着前回的例子,又是没有声响的就走了。这次他去了五天,比第一次又多了两天。

陈公公应付着他自己的痛苦非常沉着的。他向陈姑妈说:

“这也是命呵……命理当然……”

春天的黄昏,照常存在着那种静穆得就要浮腾起来的感觉。陈姑妈的一对红公鸡,又像一对小红鹤似的用一只腿在房前站住了。

“这不是命是什么!算命打卦的,说这孩子不能得他的继……你看,不信是不行呵,我就一次没有信过。可是不信又怎样,要落在头上的事情,就非落上不可。”

黄昏的时候,陈姑妈在檐下整理着豆秆,凡是豆荚里还存在一粒或两粒豆子的,她就一粒不能跑过的把那豆粒留下,她右手拿着豆秆,左手摘下豆粒来,摘下来的豆粒被她丢进身旁的小瓦盆去,每颗豆子都在小瓦盆里跳了几下。陈姑妈左手里的豆秆也就丢在一边了。越堆越高起来的豆秆堆,超过了陈姑妈坐在地上的高度。必须到黄昏之后,那豆粒滚在地上也找不着的时候,陈姑妈才把豆秆抱进屋去。明天早晨,这豆秆就在灶火门里边变成红忽忽的火。陈姑妈围绕着火,好像六月里的太阳围绕着菜园。谁最热烈呢?陈姑妈呢!还是火呢!这个分不清了。火是红的,可是陈姑妈的脸也是红的。正像六月太阳是金黄的,六月的菜花也是金黄的一样。

春天的黄昏是短的,并不因为人们喜欢而拉长,和其余三个季节的黄昏一般长。养猪的人家喂一喂猪,放马的人家饮一饮马……若是什么也不做,只是抽一袋烟的工夫呵,陈公公就是什么也没有做,拿着他的烟袋站在房檐底下。黄昏一过去,陈公公就变成一个长拖拖的影子,好像一个黑色的长柱支持着房檐。他的身子的高度,超出了这一连排三个村子所有的男人。只有他的儿子说不定在这一两年中要超过他的。现在儿子和他完全一般高。走进门的时候,儿子担心着父亲,怕父亲碰了头顶。父亲担心着儿子,怕是儿子无止境的高起来,进门时,就要顶在门梁上。其实不会的,因为父亲心里特别喜欢儿子也长了那么高的身子而常常说着相反的话。

陈公公一进房门,帽子撞在上门梁上,上门梁把帽子擦歪了。这是从来也没有过的事情。一辈子就这么高,一辈子也总戴着帽子。因此立刻又想起来儿子那么高的身子,而现在完全无用了,高有什么用呢!现在是他自己任意出去瞎跑,陈公公的悲哀,他自己觉得完全是因为儿子长大了的缘故。

“人小,胆子也小,人大胆子也大……”

所以当他看到陈姑妈的小瓦盆里泡了水的黄豆粒,一夜就裂嘴了,两夜芽子就长过豆粒子。他心里就恨那豆芽。他说:

“新的长过老的了,老的完蛋了。”

陈姑妈并不知道这话什么意思,她一边梳着头一边答应着:

“可不是么……人也是这样……个人家的孩子,撒手就跟老子一般高了。”

第七天上,儿子又回来了,这回并不带着野鸡,而带着一条号码:三百八十一号。

陈公公从这一天可再不说什么“老的完蛋了”这一类的话。有几次儿子刚一放下饭碗,他就说:

“擦擦汗就去吧!”

更可笑的他有的时候还说:

“扒拉扒拉饭粒就去吧!”

这本是对三岁五岁的小孩子说的,因为不大会用筷子,弄了满嘴的饭粒的缘故。

别人若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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