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氏瞠目,心里倒像系了个秤砣压得一时喘不过气来,稳稳神应了下来,又问温家祖母腿伤,又叫徐妈妈开库房取了药材、人参叫小张管事带去京陵,小张管事托了礼盒,踌躇半晌叹气道:“大娘子,您去了寺里多添些香油钱罢,最近也不知怎么了家里总有些不顺当,老太太摔断了腿,家里的茶叶船又遇了水匪,一船的茶叶尽劫了去,报了官,只说追查到了便知会,大约是找不回来了。”说了这些又拱拱手,垂了头坐船回去。
温云州这刻再把持不住了,眼里汪了泪仰头看天,过了好一会子,抬起那滚了鹅黄襟边绣了缠枝桂花的衣袖盖了脸沾干净眼里的水,站起身冲着黄氏深深鞠躬:“娘,也不必选什么日子,明日就叫人去知画园提亲罢。”
又叫徐妈妈把原先准备好的礼单拿来看,里面凡是有桂花式样的东西一概舍了不用,叫用香樟木箱子装了贴了封条再不许取用,剩下没有记号的再循规矩添些,只要贵重不论好坏。明日只管的热闹些,最好甜水镇人人都知道才好。
黄氏知其意,不欲牵连颜家,样样都照办。
翌日,甜水镇上的铺子才启了门板开张,温家门前响锣敲鼓,又是傀儡戏张势,倒叫阖镇子的人都去瞧热闹,有好事的找了温府的下人打听可是温家郎君中了,温家下人只管摇头,只说温家今日大喜,这下子越发的好奇,都围在门前看戏不肯走。
这鞭炮炸得隔了几条巷子的祥里巷子颜家都听得清楚,潘进开了门探头张望,潘大娘摇着个门板一样的身子从潘进旁边一下子窜了出去,“官人,我去瞧瞧,定是报喜的官差来了。”
潘进呲了牙嘿嘿一笑,这个家里的下人要论起忠心,只怕谁都比不过自家这个蠢婆娘,成日里说要不是她当初慧眼认准了三姑娘,哪里有如今一家人的好日子。倒也是,原先潘家最多是个饿不死,一年到头也只过年才闻得着些肉沫子味,哪似如今日日里荤腥不禁,四季的新衣裳,连儿子都去了县学里。
潘进满面得意的哼个小曲,捏了扫把扫地,门前一条石子路还没扫干净,就见潘大娘甩了一身肉陀螺一般又转了回头,看也没看潘进一眼,直往院子里去,潘进张嘴还想问是不是报喜的官差来呢,瞧着门口影子都没了。
潘大娘向来不怎么进堂屋的,说自己一身的油污到处沾了不好,今儿个没了禁忌直愣愣进了门垮了脸给颜二郎和李氏行礼,又转头给一边的青秞、笠哥儿作揖。
李氏向来最喜欢潘大娘,不说她来得最早,就以前院子里就她一个,看门、洒扫、洗衣、造饭都是一把抓了,李氏都只搭把手。比起元妈妈李氏对潘大娘的感情倒更深些,此时见潘大娘垮了脸便笑了:“可是又受了婆婆骂,明日我寻了她说话,再不叫她委屈了你。”
潘大娘拉了脸:“如今她再不敢骂我,是,是,是温家,”又吞吐半天总算说完了一句话,“是温家去知画园里求亲了,说要求取里面的小娘子。”
李氏愕然,一时错乱,不留神衣袖一挥倒将手边好好一付青影瓷茶盏扫落碎了一地,颜二郎亦是攒了眉头,双手捏拳,好半晌才半猜疑:“莫非叫榜下捉婿了?”
青秞垂了眼,倒想起那日在码头温云州那月魄棕的宽袖挥在山水里,倒似个作别一般,心里一时涌出无尽的酸涩,又不似伤心,只好像悲鸣,不过是刹那间的分神就抬了眼,不欲父母为自己难过,嘴角噙了些无奈轻声细雨:“爹,娘,天不与,奈何。”
屋里静默,大门却叫人拍得山响:“颜府喜报,贵府郎君中童生试头榜。”
虽早已知信,颜二郎还是眉眼俱开,心底豪情陡升,骄傲无必,潘进引了官差进来,官差双手奉上喜报嘴里念着:“今年登府榜,来年中状元,恭喜恭喜。”
颜二郎袖里摸出个沉甸甸荷包递过去道声谢。
每年派榜可是肥差,今年上下打点好不容易得了,岂料合着满京陵府那么多举子、秀才没派给他,却派了甜水镇的,那官差原没指望,等接了手,手里一沉险些砸了脚背,心里喜得像喝了碗没要钱的老酒,袖了荷包舔了一脸的笑:“贵府小郎君真是个天才,我才来时京陵府满大街都在说贵府里十岁的小秀才呢,真是那个叫什么,,,,,,”摸了半天脑壳终于想起来了,“就是一举成名天下闻。”
送走了官差,李氏和青秞才从里面出来,青秞接了颜二郎手里的喜报,一字一字细细的瞧着,倒像能看出一朵花一样,笠哥儿在一边要抢,青秞垫了脚偏不给,姐弟俩围着李氏转圈,一时间方才温家求亲的伤感倒消散了不少。
把喜报塞给了李氏,青秞喊着潘大娘把准备好的万子鞭炮摆在巷子里,自己举了蜡烛要去点炮,叫潘大娘拉住了不肯,青秞偏要点,潘大娘找了干透了的甜杆子,点着了由着青秞举了去点鞭炮。
红红的火焰闪着光,在灰色的火药捻子顶端开出璀璨的光华,炮竹声里的青秞微微仰头看了灰蒙蒙的天空,湿润的眼底藏着无语诉说的坚毅。
颜家的鞭炮轰隆隆在巷子里炸响,道喜的左邻右舍都赶紧着上了门,早准备好的喜钱喜糖,散了一圈又一圈,肖夫子背在身后的手里抓了个酒瓶,霜白的胡子翘得老高:“颜谦益,老夫贺喜来了。”
颜二郎与肖夫子投契,说书论文自有见地,肖夫子听了每每赞叹又摇头叹息,这个颜谦益出自乡间到底眼界受限,那策论不仅要有见地还要有见识,若不然只怕那举人头榜必有一席。
颜二郎接了肖夫子两人进了书房,李氏去厨下打点了热菜凉菜,汤碗,两人酣饮几杯,肖夫子瞧颜二郎喜中带忧心知自己所猜为真,见颜二郎不说自己也便做个不知道的,只当做坊间趣事说来:“方才来的路上瞧见温家去知画园里求亲呢,突兀的倒叫我一惊,想来那温云州必定是叫胡炳卫榜下捉婿了。”
说了又说起上京榜下捉婿的二三趣闻与颜二郎佐酒,“上京那些豪门贵府有舍不得女儿的俱是喜欢榜下捉婿,专找那年轻俊俏的郎君,每每都有奇事,不说那些暗中有意还未定亲的,就是定了亲又毁亲的都有,更有甚至停妻再娶的也有,便是去告也没人管,只当趣闻雅事。”
颜二郎知肖夫子之意,是怕自己家里忍不得闹出笑话,毁了家声累及儿女,当下点了点头:“我知,我也猜到了。”
见颜二郎知机倒也不再赘说,方才进来瞧着青秞小丫头满脸喜色放炮,再没有一丝丝不好的起色,这颜家倒没有糊涂的,又想起那惫懒小子托了自己的事,不由得又在心里把李佑乔那小子骂了几遍,到底是应了的还得要办事。
肖夫子砸吧嘴把一口酒恋恋不舍的咽了才道:“谦益,你如今可知你历年不中榜的究竟了?”
颜二郎面有苦涩叹气,“这些年得您教诲,总算懂了些,俱是见识不够,胸怀不开之故呀。”
肖夫子颔首:“肖家在上京也有个不大的私塾,请了些翰林院荣养的学士,也有些大儒做夫子,里面的学子有做官家里的,也平民家的,我只要学生优秀不问出生。”
闻此言颜二郎心动,颜二郎原先知道肖夫子要回转上京,罗府私塾再没更好的夫子是打算过了年送笠哥儿去京陵府学的,又恐笠哥儿年幼不更事离了父母不妥,便起了个一家子迁移京陵的念头,还只存在心里再没说过,若论京陵府学自然是好的,可与上京比起来,又差之千里,上京是颜二郎少时如笠哥儿一般大时的梦想。
笠哥儿小小年纪便中了秀才,未来大有可为,可是再不能叫笠哥儿独自去上京,若一家迁移,这却不是易事,一时间心里没个主意。
肖夫子扶了自己几根白胡子瞧了颜二郎一张脸,肚里暗自偷笑,这就乱了,还有叫你乱的呢,“颜谦益,你若舍不得笠哥儿,就一家子都去了上京也便利,你只管在我那私塾里任教便是,另外,,,,,,”,肖夫子意味深长的笑了笑,站起身在颜二郎肩上拍了拍才缓缓道:“你若进习几年,也可三年后与笠哥儿一同参考,做个父子双举人的佳话。”说了这话,背着手抓了空酒瓶施施然往外走,再不看颜二郎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