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换上一件驼色的大衣,穿衣镜中映着少年的模样,微微收腰的设计,衬得他越发长身玉立,气质卓然。蒋月华看着镜中的少年,一时怔住,眼角微红,万幸有墨镜阻挡,只觉得一颗心又酸又软。一旁导购小姐满眼惊艳,好话不断,“两位是母子吧,长得可真像,一眼看得出帅哥好相貌遗传自妈妈了,气质真好,又是天生衣架子。”
这话瞬间惊醒了蒋月华,她低头掩饰,含糊其辞,既不否认,也不承认。
方措微微扯扯嘴角,露出一个寡淡的笑,像是嘲讽,又像自嘲。这一幕被蒋月华看到,顿时尴尬又无措,眼看少年要将衣服换下来,连忙说:“穿着吧,挺好看的。”转头对导购小姐说:“就要这件了,开票吧。”
导购小姐眉开眼笑,一件大衣,将近万把块钱,蒋月华却连眉头也未皱一下地就刷了卡。
方措还是换回了自己的衣服,蒋月华接过导购小姐包装好的新衣,手机响了,她走到一边接电话,几分钟后走回来,带点儿为难带点儿乞求地说:“医生已经到了。”
刚刚那些母慈子孝的温情脉脉顿时如一只五彩绚丽的肥皂泡,啪一下轻易地破裂了。方措无谓地笑笑,说:“那就走吧。”率先迈开了步子。
蒋月华似觉得对不起方措,几次欲言又止。
一路无话,车子开到医院门口停下,方措直视着前方,终于开口,“在此之前,我有一个条件。”
蒋月华吃了一惊,却又怕方措临阵反悔似的,急忙说:“什么条件?无论你要求什么我都可以答应你。”大约是焦虑心急,她有些慌不择言,“是要钱吗?要多少钱都可以——”话一出口,她就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满脸羞愧,讷讷地不知该如何补救。
方措却像是根本未听见她那些伤人的话,语气平静甚至有点儿漠然,“无论我的骨髓是否匹配——”
他的话还未说完,蒋月华就急不可耐地打断他,“你们是亲兄弟,一定匹配的,你一定可以救他的。”这话也不知她自己说给自己听多少遍了。
方措看了女人一眼,心里面忽然有点同情她,但他还是冷硬地将自己的话说了出来,“如果匹配,我会救他。但这件事后,请你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你生我一场,我就当还你。”
蒋月华一呆,她没有想到方措会提这样的要求,心里面忽然有点无措,喃喃地开口,“小措?”
方措并不看她,“前面十几年你未曾出现,以后,也没有这个必要。”他说完,头也不回地下了车,并未带走那昂贵的大衣。
医院总是弥漫着一股令人不快的气息,不管它建造得多么豪华精致,也驱散不了盘旋在上空的那种生老病死的腐朽阴影。他孤身一人,被护士领着抽血化验,努力忽视一旁蒋月华那殷殷期盼的目光。
等结果的时间是煎熬的,方措靠在化验室外面走廊的长椅上,望着医院惨白的节能灯发呆,墙上的钟走得不紧不慢,时针、分钟、秒针,偶尔交错,又各自分散,谁都没有说话。
走廊深处传来脚步声,是短靴踩在地板上的声音,冷静又节制。
方措抬头,循声望去,映入眼帘的一个高大的身影,短短的发茬,深色的大衣,裤腿都扎进短靴里,像漠北朔风,带来粗粝而旷远的感觉。他背光,看不清面容,但方措却已经不由自主站了起来,看着走近的人影,脸上的表情似哭非哭,似笑非笑。
与此同时,化验室的门打开了,一直紧绷着神经的蒋月华霍的一下站起来,方措也转过头去。
年纪已然不轻的老医生扶了扶眼镜,低头仔细地看了看单子,然后抬起头,对着满眼期望的患者家属无奈地摇了摇头。蒋月华本来就岌岌可危的世界轰然倒塌,她仿佛被人抽走了全身的骨头,整个身子软下来,坐倒在地上,失魂落魄。
方措也是一呆,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滋味。
“弄错了,一定弄错了,怎么会不匹配呢?”蒋月华失神地喃喃自语,不知从何处忽然生出一股力量,忽然转身牢牢抓住方措的手,“一定是弄错了,小措,我们回北京,我们回北京再做一次,小措,你要救救你弟弟,你一定要救救他,我不能没有他!”
她双目赤红,完全没有一惯雍容华贵的风仪,长长的指甲陷进方措的肉里,毫无所觉。
方措一动不动,看着这个癫狂的女人,一个他曾经期盼了那么久的女人,为一个儿子疯狂。方牧一步上前,几乎是一把就抓开了蒋月华的手,将方措扯到了身后。
蒋月华已完全没有理智可言,还想再扑上来,却被方牧一把推开,撞到走廊的墙上。他不再看她一眼,扯着方措就大步地离开了。
一直走到医院外面,凛冽的寒风一吹,方措打了个哆嗦,才察觉手上的疼痛。
方牧一直没有说话,这时候,才迟疑地伸出手,手掌覆盖在少年的头顶,用力地往下压了压,少年转过头,笑了笑,说:“我本来,并不觉得怎么样的,也不觉得委屈,可是你来了……”他笑着,眼角却红了,像染上了一层胭脂。
方牧一言不发,将少年的头用力地压向自己的胸口。
蒋月华没有再出现,方牧方措的生活恢复了从前的平静,但真要说一点变化都没有,也不对。至少方牧和方措的关系有了微妙的转变,有一种感情像纤细的藤蔓茸茸地探出头来,既捉摸不定,又确切存在,很难说清到底是什么,它如烟似雾,缠绕在方牧和方措之间,湿润、飘渺,像流水中的光与影一样,有些试探,有些排斥,有些渴望,有些躲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