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氏锦衣玉食,常年手握中宫权利,只差一个皇后虚名,没熬过去年就殁了。她养的儿子女人四个死了三个,唯一活下来的福惠也全靠自幼扔到外祖家养着才活下来。老八额娘就不是个长命的,他自学佛理,早就觉得老八凤池无水也不是个福泽绵长的命数。老九被流放西宁都能腰肥如箩,死活给他找不痛快;老八这里每日人参鹿茸四季珍品轮流赐下,也不见他长出二两肉来。
被他刻意遗忘的郭络罗氏诞下死胎一事,复又涌上心头——决不能让老八听见只言片语!这一次皇帝行动非常迅速,隔日谕上,将允禩囚禁于宗人府,围筑高墙,身边留太监二人。府中其余太监奴婢,重归内务府。
……
二月初七这一晚,宵禁过后的北京城街道下过一场薄薄的新雪。一行急促而略显凌乱靴印踩得细雪微融,密封严实的青呢小轿自宗人府监房后的小径一路抬入紫禁城。轿子里软布包边,磕着头也不起一个包,踩脚板下面新加了一个夹层,塞了四五个铜制小炭炉。
半个时辰的颠簸之后,轿子一沉已然落了地。
轿帘掀开之后,骤冷的寒气扑面而来。胤禩端坐不动,嘴角爬上讥讽的冷笑。四周轿夫早退了干净,高无庸上前请安:“八爷请下轿,奴才奉旨侍候八爷入内歇息。”
胤禩呼出胸口最后一口热气,看着那团白雾在黑蓝色的夜色中腾起、淡了、转瞬即逝。隔着飘渺白雾,养心殿正殿的烛火透过半透明的玻璃窗,将一个人负手而立的轮廓印在上面。
胤禩一言不发与那黑色轮廓良久对望,一直到高无庸再次小心试探道:“八爷?”
若是有大臣此刻进出养心殿议事,看见他这个本该在宗人府圈禁的大逆罪人堂而皇之进出皇帝寝宫偏殿,不知该作何感想。胤禩收回目光,轻声自嘲一声,弯腰下轿。
四周没有人,连宫女太监都清扫了干净,只在西暖阁里见着了几张熟面孔。
暖阁里地龙烧得紧,早有太监上了替他松了披风,褪下被雪水浸湿的靴子,换上烘烤过后的厚底棉布鞋。地上铺着内务府新换的西洋长毛地毯,踩上去柔软深陷,像踏在一只幼猫身上。
整个过程悄无声息,井井有条,仿佛是服侍皇帝嫔妃侍寝的惯例。只是被服侍之人身上仅着布衣常服,神色间不见感恩,只余索然萧瑟的自嘲。他们真以为他是老四后宫一员?
高无庸呈上一盏汤羹,笑道:“八爷,这是御膳房新鲜做的莲藕山药糊糊。皇上知道八爷这几日脾胃不合不思饮食,特命奴才准备的。”
胤禩想扯起嘴角笑笑,至少同眼前这位日后必定飞黄腾达的内侍总管套套交情,但他脸早被冻僵了,扯出的笑比黄连更苦。一直到皇帝只身步入后殿时,这碗藕花糊糊仍是原样放在几案上,早已凉透。
皇帝不去看他,由内侍服侍着脱去圆顶毡帽、换了布鞋,走到青花龙纹鱼藻缸兀自观赏里面游来游去的锦鲤,随口道:“把冷的撤了,换两碗热的来。”
等着两盏热食并几样小菜端上来搁在案上,胤禛才走到榻边坐了,就像雍正三年二人关系尚未彻底决裂时那般,温和道:“刘声芳说你不肯用膳也有两日,正好陪朕用一点。”
胤禩没有动,连眼珠都没有转一转。
皇帝似乎有了无穷耐心,并不生气,只略略提高了声音,叫了一声:“老八。”
胤禩眼神微微波动,四周环顾,做出一副堪堪回神的模样。看着与自己隔桌相望的人陡然起身,几步行至皇帝面前,低头撩了衣袍直接跪倒:“罪臣给皇上请安。”
“你!”皇帝虽早料到会有此景,亦不免心生怒气。但他看着老八低眉顺目的样子跪在下面,想着先前隔着玻璃窗遥遥一望的错眼相顾,终是一叹,起身亲手撰了他双手将人拉起来。
“夺爵圈禁,亦是为大清江山计。愿赌服输,当初你既入了这池沼,今日就不该有心有怨怼。”
胤禩缓缓抬头,不再故做低人一头的臣服姿态。他双眼是暴雨过后的澄净展白,浑然不似在宫中经历四十寒暑的疲惫污糟:“罪臣自当认输认罚。只是罪臣不明白,万岁打算如何处置罪臣、罪臣家人、与九弟?”
他问的太直白,让皇帝几欲出口的温言软语都烟消云散。他们太了解彼此,寻常欺诓瞒不了对方。胤禛回视胤禩,一字一顿道:“夺爵之后,不外乎圈禁、抄家。你怕朕会处死他们?”
胤禩静默一刻,才开口道:“怕。”
飞蛾赴焰
胤禛拉过他想要圈入怀里。胤禩不动,冷冷清清站在那里看他。
胤禛察觉胤禩周身萦绕不散的死气,叹一口气,微微软了口气:“不必怕。朕既然许你出来,只要你无事,朕自然不会轻易为难他们。”
胤禩微微一笑。
一句话里太多后路与不确定,胤禛的确是个为君的角色,他可有信誓旦旦对你赌咒发誓,但到了最后违背誓言的必然不是他。到死也不能有所怨怼——也许每个皇帝都是这样想,也是这样做的。
一如皇考。
“手太冷,坐过来用点热汤暖暖。”皇帝今日出奇有耐性,亲手拉了人坐下,再端起碗来试探温度。
胤禩拒绝张嘴,甚至拒绝有任何反应,对于皇帝亲手服侍递到唇边的勺子视而不见。
胤禛一笑,并不动怒,勺子递回自己嘴巴一口含了,扣住胤禩的下巴低头吻上。胤禩皱眉眼中怒气闪现,须臾之间已有甜蜜粘稠的羹汤汁液顺着咬合不密的唇齿间溢出,顺着腮边棱角滑入颈侧衣领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