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了半晌,燕燕擦干眼泪,道:“你想吃什么,我叫人去准备。”闵恪想了想,道:“听说这里有一道羊方藏鱼,我想尝尝。”羊方藏鱼做法十分讲究,夏秋季用羯羊配鲫鱼,冬春季用阉过的牝羊配鳜鱼,力求鲜美。传说汉高祖青年时尤爱这道菜,以至于当地流传这么一首打油诗:丰生丰长汉高祖,鱼汁羊肉饱口福。东征西战探故乡,乐吃鱼汁羊肉方。鱼肉多刺,闵恪又看不见,燕燕不得不挑干净了再放进他碗里。“这鼎香楼的羊方藏鱼是徐州最有名的,味道如何?”“名不虚传。”闵恪唇角噙笑,很受用的样子。燕燕见他喜欢,自己也不吃了,就在那里挑鱼刺。闵恪吃了几口,发现碗里的鱼肉源源不断,道:“姑姑自己吃罢。”燕燕看着他茫然的双目,心如刀绞,哪有胃口,道:“我不饿,你多吃点。”闵恪叹了声气,放下箸,屏退左右,道:“父债子偿,姑姑这些年受的苦,拿我的命也抵不过,何况一双眼睛。”燕燕听不得他如此说,心里一阵阵的酸胀,道:“冤有头,债有主,我不怪你,我只想你好好的。”闵恪伸手过去,攥住她的一角衣袖,欲言又止。流年暗转除夕这日,薛府张灯结彩,处处新桃换旧符,唯有上房院门上的那对对联,因是谈璓所写,燕燕特意嘱咐过了,没人敢动。傍晚时分,众人到了薛府门前,燕燕牵着闵恪的衣袖下了车,提醒他小心脚下台阶。闵恪随她走在曲折环绕的长廊上,四周梅香浮动,流水淙淙。江南的冬日亦是潮湿的。风吹在脸上,阴柔冰冷,全然不同于西北刀子似的刚劲。这两日,燕燕将她和高嬷嬷离开京城后的经历大致告诉了他。闵恪已知她为何会嫁与薛凝运,终究是痛惜。他明珠般的小姑姑怎么能嫁与一名商人?她本该在万人之上,享万丈荣光。燕燕对沈仲说闵恪是她娘家的亲戚,老管家何等眼力,一看便知道这行人非富即贵,不敢怠慢,收拾了一间院子,让闵恪的随从住下。用过晚饭,姑侄二人在房中围炉饮酒,铜炉里的银碳闪着红光,渐渐化为灰白,忽听见外面的鞭炮声,才知道新年已至。这一瞬间,人总是百感交集。燕燕望着身边的闵恪,他身后是一面穿衣镜,镜中映出两个人的身影。去年此时,是她与她的心上人。月有盈亏花有开谢,想人生最苦别离,她经历太多别离,却只有这一次重逢。他是她血脉相连的亲人,知她不为人知的过去。喜怒哀乐,无尽心事皆可对他言说,可谓苦海之中的一点慰藉。闵恪感觉到她的注视,笑道:“我们也去放炮仗罢。”燕燕牵着他走出房门,借着小厮手里的火,点了一个炮仗急忙丢出去,正要捂住耳朵,闵恪已经替她捂上了。砰的一声,一朵灿烂的花在夜色中绽开,火星子四溅,硝烟弥漫。闵恪松开手,道:“我记得那一年我们在宫里放炮仗,正好董贵妃经过,烧着了她的裙摆。她那条裙子极是贵重,本来还能补补,你冲上去一通乱踩,彻底不能穿了。董贵妃心疼坏了,又不好骂你,便来骂我,你还和她吵起来了。”当年的永宁公主,是天子的心头肉,就是贵妃娘娘也要避让三分,最后不得不拖着面目全非的裙摆,负气而去。燕燕笑道:“我就看不惯她,为了一点小事,动不动就打骂人。”闵恪转脸向她,道:“妧妧,你在这里难免受委屈,跟我去西北,虽不能像从前一样,但至少无人敢为难你,不好么?”燕燕道:“我知道你是一片好意,可这样的日子我已经习惯了,即便有委屈,至少我靠的是自己。”闵恪默然,燕燕看看他,又道:“且我在西北,若被发现,岂不是连累你?”闵恪正要开口,她知道他要说什么,道:“纵然你不怕被连累,我怕。”她是他的姑姑,过去现在都有保护他的心意,抬手抚上这张轮廓分明的脸庞,道:“飞卿,他们都已不算我的亲人,我只有你一个亲人了,你千万不能有事。”闵恪心中触动,她的兄长,他的父亲,以异常残酷的手段夺得皇位,却日渐昏庸,放任奸臣把持朝政,皇亲国戚,文武百官,一片乌烟瘴气,他早已与这些格格不入了。而他的母亲因不能接受父亲犯下的滔天罪行,早在十一年前便服毒自尽。亲人,可亲的人,他如今又有几个呢?她的手温暖柔软,融化了这些年凝聚在他心头的冰霜,他整个人都活泛起来。这感觉太好,好得令人不愿再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