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林深处有一条小涧,周围长满了黄黄白白的小花,胡砂在里面翻了半天,也没找到可以疗伤的药草,只得作罢,用竹筒装了水飞快往回赶。芳准还是老姿势靠在树上,一页一页地翻着那本书,神情淡淡的,看不出半点苦楚。&ldo;师父,水取来了。&rdo;胡砂小心翼翼地跪坐在他身边,把竹筒递给他。芳准抬手准备接,伸到一半却颓然垂下,唇边露出一抹苦笑来。胡砂急道:&ldo;师父,我来帮您。&rdo;她拔开塞子,小心托着竹筒送到他嘴边,喂了大约两口的样子,他摇了摇头,表示喝好了,跟着却很遗憾地叹了一口气:&ldo;没有银雾茶好喝。&rdo;胡砂吸了吸鼻子,左右看看:&ldo;可是……可是这里找不到银雾茶……&rdo;她一脸&ldo;全部都是我的错&rdo;的模样,看得芳准又好气又好笑:&ldo;悬崖底下哪里来的茶水?你这孩子……师父还没死,你别哭,有这个精力哭,不如帮为师找些树枝来,为师要正骨包扎。&rdo;胡砂这才想起自己只顾着慌,连最基本的东西都没给他找到,赶紧擦了眼泪去捡树枝,又将自己身上的裙子撕做一条一条的,权当绷带了。芳准却不急着正骨,四处看了看,低声道:&ldo;这里位置不好,只怕他们也不容易找来。方才你取水的地方,是不是有种白色小花?&rdo;胡砂点了点头。&ldo;那是靖草,豢养的鸾鸟仙鹤最爱吃的东西,因此是他们的必经之路。我们换个地方吧。&rdo;说着,他便要起身,奈何肋骨剧痛无比,身体里也空荡荡的,提不起一点力气,刚一动弹便疼得脸色煞白。胡砂立即挽住他一条胳膊,放在自己肩上,将他轻轻托了起来。他的呼吸喷在她耳边的软发上,一刹那便让她想起了与他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她心中又升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像上次得知他要做自己师父一样,花了好久的工夫才能接受并且认同。胡砂垂下头,脸慢慢红了。&ldo;多谢你,胡砂。&rdo;他笑得风轻云淡,没有任何不自在。她摇了摇头,像是要把什么东西赶出脑袋似的,用力地去否定它。否定它。天已经黑了好久,水涧旁密密麻麻的靖草在黑暗中散发出奇异的白光,乍一看像是千万只萤火虫聚集在一起。芳准在高烧后醒了过来,睁开眼便看到胡砂布满血丝的双眼,她抱着双膝,团着身体坐在旁边,两眼眨也不眨,定定看着他。芳准犹豫了一下,欲言又止。胡砂哑着嗓子,还带着一丝哭腔,低声道:&ldo;师父觉得怎么样了?哪里痛吗?&rdo;他摇了摇头,还是没忍住说了出来:&ldo;胡砂,为师还没死,你别摆这样的脸色,教人看了多心惊啊……&rdo;胡砂吸了吸鼻子,红彤彤的眼睛好像又要泪水泛滥:&ldo;您……您真的不会死哦?&rdo;问得凄凄惨惨戚戚。芳准叹道:&ldo;你见谁断了根肋骨便会死?师父在你心中就那么没用?&rdo;她赶紧摇摇头,把眼泪缩回去,殷勤地捧出竹筒:&ldo;师父还要喝水吗?&rdo;芳准勉强抬手接过竹筒,喝了几口,长长舒出一口气来:&ldo;你两个师兄怎恁地没用,到现在还没找来。再不过来,为师便要痛死了。&rdo;他把包扎好的左手小指放在嘴边呵一口气。胡砂又急哭了:&ldo;您……那您刚才还说不会死!&rdo;芳准又好气又好笑,只觉与她在这个话题上纠结下去也是无益,立即换了话头:&ldo;夜深了,你且睡一会儿,你这双眼睛,为师看着糁得慌。&rdo;胡砂揉了揉眼睛,摇头道:&ldo;我不睡,我看着师父,万一有野兽什么的,我还能赶走。&rdo;&ldo;……桃源是仙山,不会有伤人野兽,你放心就是。&rdo;&ldo;没有野兽也有蚊虫,我……我可以帮您赶蚊虫。&rdo;反正她说什么都不睡。芳准叹了一口气,双手撑在地上,勉力坐直身体。有一本书顺着他的动作从袖子里掉出来,看看封皮,正是先前他在书局花了五两银子买的。胡砂眼疾手快,一把抓了起来:&ldo;师父,您的书。&rdo;口中虽这样说,手下却很不老实,一把将书皮翻开,打算把里面神秘的内容曝光于天下。第一页翻过去‐空白。第二页‐继续空白。胡砂疑惑地从头翻到尾,里面居然全是空白,连个墨点都没有!这居然是一本无字天书?芳准笑眯眯地把书接回来,拍了拍上面的尘土,慢吞吞地重新塞回袖子里。见胡砂呆若木鸡的样子,他露出一个神秘的笑容:&ldo;为师早说了,好孩子是不能看的。&rdo;胡砂还不死心:&ldo;师父,五两银子买的书,里面到底是什么故事?&rdo;芳准想了想:&ldo;这个嘛……大约就是一群女人和一群男人的传奇,充满了爱恨情仇、情欲交织、意乱情迷、男欢女爱、男盗女娼、俊男美女这些流行因素。&rdo;听着就不像好东西。胡砂很怀疑地看着他。&ldo;师父不是仙人吗?仙人也能看这些东西?&rdo;她觉得自己要对&ldo;仙人&rdo;这个词语换个概念来理解了。芳准奇道:&ldo;为什么仙人就不能看?&rdo;胡砂摆着手,不晓得怎么解释:&ldo;反正……我们那里是这样说的,仙人餐风饮露,无欲无求,无妻无子。&rdo;芳准笑了一声:&ldo;荒谬,这样活下去,岂不是要把人憋死?&rdo;胡砂心头一动,忍不住低声问道:&ldo;那……那难道仙人也……&rdo;芳准点了点头:&ldo;自然。天地分了阴阳,便是正道。为师可从来没听说过无欲无求、无妻无子。你芳冶师伯便娶了妻子,生了女儿……就是你白如师姐。师父的师兄、师姐也大多成家生子,这与成仙与否扯不到一起吧?&rdo;胡砂垂下眼睛,踯躅了良久,鼓足了勇气轻声问道:&ldo;那……师父您怎么还没娶妻?&rdo;芳准摸了摸下巴:&ldo;我嘛……怎么,你想要个师娘?是师父太严厉,打算找个师娘来照料你们?&rdo;&ldo;不……不是啊!&rdo;她慌得急忙摇手,&ldo;师父很好……很好!&rdo;芳准笑道:&ldo;说得也是,如今像为师这样的好男人,打着灯笼也难找了。&rdo;&ldo;……&rdo;胡砂无语地玩着自己的衣服带子。他怎么也不谦虚一下,害她想接口都不知道找什么话,师父真是的!芳准将额前凌乱的头发拨了拨,显是不想与她继续这个话题,只淡道:&ldo;为师头发乱了,胡砂可有梳子?&rdo;胡砂急忙从怀里掏出自己的小木梳,跪坐在他身后:&ldo;我来吧,师父,您手脚不方便。&rdo;他的长发柔软而且冰凉,在指间飞舞徘徊。胡砂一根根一丝丝小心梳理,生怕把他弄疼了。最后将头发卷起,用紫金簪固定了,手摸了摸,确定不会散开,胡砂这才松了一口气。&ldo;师父,梳好了。&rdo;她低声说着,等了一会儿,前面那人却半点反应都没有。胡砂不由凑到他面前去,才发现芳准早已闭着眼睛,又一次睡着了。靖草莹莹絮絮的光辉映在他微微颤抖的长睫毛上,那是一种薄弱又灵动的光,像是马上便会滴下来似的。胡砂看了很久很久,忍不住伸手想去摸,指尖触到他浓密的睫毛,还差着几寸,却像做错事一般,赶紧再缩回来。他分明就在眼前,抬手就可以摸到了,她却不敢,好像两人之间隔着刀山火海一样。只好顺着他秀雅的轮廓,用手指这样隔空勾勒下来。每一寸好像都是那么陌生、新奇,像是睁眼后第一次相见。指尖从他清瘦的肩膀这样滑过来,捞起一绺头发,甚至有冲动想紧紧握住,靠得再近一些。倘若可以再近一些。胡砂不由轻轻吐出一口气,像叹息似的,心中只是莫名波涛汹涌,一会儿觉得甜蜜,一会儿又觉得苦楚。她是怎么了?问天问地再问自己‐没有答案。她不是仙人,她的时间不多,每一刻都是独一无二的,失去了便是永远地失去。她也只能这样握住他的发,像是马上便要失去,无奈又温柔地握着。只是不能再靠近一些。天不老,人未偶。她跟着老爹看过一些风骚的诗词,这一句在这个瞬间,突然就涌上了心头。一时间,只觉感慨万千。胡砂把木梳上残留的几根头发小心翼翼地取下,用手指卷好,静悄悄地放进自己的荷包里‐她甚至不能说出这个行为的意义,但还是这么做了。回头再看看他,眼睫微颤,睡熟的模样,像个毫无防备的少年。她心中又感到欣喜,能在这里与他单独待着,不说话也没关系。她轻手轻脚坐在他身边,抱住自己的膝盖,目光顺着他的肩膀滑到他修长白皙的手指,一面告诉自己:只是活了三百岁而已,没什么了不起。真的,三百岁,没什么了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