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说!他一个慎独勤谨的孩子,怎么会做这种大逆之事!”
“呵呵,您的学问我是钦佩的,不过齐家教子这方面就不敢恭维了。别的不说,你可知道郭御史每个月要来扬州几次?偷偷养的瘦马,又有多少个?”汪极说到这里,看了一眼苏荆溪。苏荆溪做出一个震惊的反应,眼神却没那么讶异。
郭纯之怒道:“荒唐!他一个月俸禄才多少?哪里养得起?”
“儿子在外胡闹,可怜爹妈还以为是君子。”汪极嗤笑,“他养不起,自然有金主供他放浪形骸。实话跟您说吧,这一次,正是那位背后的金主让他来找到我,一起共襄盛举,图谋大事。要说灭口郭御史,也该是那位金主动手才对,哪里轮得到我?”
“他背后的金主是谁?!”
汪极阴恻恻道:“鹤山先生,您读了那么多史书,难道还猜不出来吗?敢对太子动手的人,图谋的可不是什么官位或钞银,而他们,又岂会只对太子动手?”
郭纯之双眼一圈的褶皱骤然撑开,简直不敢相信耳朵里听到的话。汪极的笑意,变得更加狰狞。
“如今太子已亡。不出旬日,天子驾崩的消息也该传来了。新君当立,您是想做方孝孺还是解缙,可是要三思啊。”
“你!!”
方孝孺和解缙均是当世大儒。方孝孺不忿永乐皇帝谋篡,被诛灭全族,解缙原本是建文帝的翰林待诏,后来归顺永乐皇帝,官至大学士。汪极抬出这两个人名,可以说是裸的威胁。
郭纯之怒不可遏,可偏偏拐杖没法戳进半寸。汪极的言辞正中他的顾虑,痛失爱子固然心痛,可他也是郭家的族长,行事必须考虑后果。
“您杀掉我,简单得很。但想想日后你郭家男丁腰斩而亡的画面,想想你郭家女眷在教坊司的日子,想想吧,想想。”
汪极四肢动弹不得,嘴角却满是得意。他眼看着这个老人在打击之下,一点一点退缩,脊背也一寸寸佝偻起来。这景色真美,他在生意场上纵横了几十年,最享受的不是什么奢物美色,而是这种击垮对手的快感,胜过一切春药。
一个老学究,玩人心岂是他的对手。
当啷一声,拐杖从郭纯之手中掉落在地,老人捂着胸口缓缓朝地上瘫去。苏荆溪面色一变,赶紧过去搀扶。显然郭纯之是压力过大,以致胸痹骤发。此间没有药物,她只能把郭纯之右臂抬起,反复按摩郄门、内关,试着缓解痛楚。
汪极哈哈大笑,他犹嫌不够过瘾,又添了一把火,道:“其实这一次我设宴款待,本来也是想跟你老人家透底的。你现在可没选择:投靠了新君,你儿子就是殉于王事的忠臣;若你还想做洪熙的忠臣,呵呵,你也配!是你儿子把太子炸得粉身碎骨……”
说到一半,声音戛然而止。
三个人从竹轩外头推门而入。为首那人披着一身护院短装,光头上沾着几绺水草,样貌狼狈至极。那一张满怀愤恨的熟悉面孔,却令汪极一瞬间如坠冰窟。
“太……太子?!”
一个本该成为秦淮水底游魂的家伙,突然出现在面前。汪极若不是四肢麻痹,只怕会从椅子上跳起来。
“你说谁粉身碎骨啊?”朱瞻基看向这个两天前还对自己卑躬屈膝的商人,神情冰冷。
于谦快步过去,帮着苏荆溪把郭纯之搀起来。两人四目相对,她轻轻摇了一下头,表示回天乏术,那硕儒居然就这么被气死了。于谦不由得扼腕叹息,郭纯之是淮左大儒,学术极有造诣,这一闹,可是极大的损失。
太子此时顾不上去看那老儒,他径直走到汪极面前,面带讥笑道:“都说盐商富贵,本王还不信。今天我才见识到,这别业可比皇家园林气派多了。”
汪极的脸颊剧烈地抽搐起来,他的一切自信都建筑于太子之死上。如今太子活生生地跳出来,这位见惯风云的大盐商,竟连五官都不知该如何控制了。
“怎么会,怎么会……”他嘶哑着嗓子。想不通整整一船火药,居然都炸不死太子。
朱瞻基冷笑道:“该死的没死,害怕了?我在南京城里被朱卜花追了整整一宿,这才勉强逃出来。这么大的事,怎么你的同伙没来得及通知你吗?还是说,你在他们心目中,根本没那么重要?”
他对汪极的恨意澎湃到了极点,不想施以酷刑,而要用言语一句句剐掉这个奸贼的一切。
不料汪极听到这一句,反倒平静下来,道:“殿下莫非以为我们这些人都是歃血为盟的兄弟,彼此之间肝胆相照不成?”
朱瞻基眉头一挑,隐隐觉得自己似乎犯了个错。
“我们彼此之间,从来没有信任可言。参与到这件事里的每一个人、每一方势力,都知道自己只是一枚随时可以被抛弃的棋子。如此幼稚的挑拨,怪不得别人说殿下你望之不似人君。”
汪极注意到,最后这句话明显刺痛了太子。他心中顿时有了计较:“您在宫里听了太多经筵,真以为那群腐儒能讲透什么道理啊。告诉你,天下之事,从来不是靠虚无缥缈的忠义,而是靠实实在在的利益来聚拢人心!各怀鬼胎怕什么,貌合神离怕什么,只要利益一致,就不怕事情推不下去。”
说着说着,汪极双眼中的恐惧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坦率的狂热。
“利益?那你从中能得到什么好处?”朱瞻基质问。这个疑问他早就有了,汪极已富极江淮,到底什么好处能让他投入一场风险巨大的阴谋中来。
“好处?呵呵,当然就是迁都之议的废止。”
这个答案出乎朱瞻基的意料。可稍一思索,便能明白两者之间的联系。倘若京城迁回南京,南北漕运量必然锐减,那么汪极苦心经营起来的诸多黑白产业,比如船运租赁、私盐贩运等,便会化为乌有。
朱瞻基忍不住高声斥责:“你的那些产业不是违背国法,就是鱼肉百姓,本也合该整治,难道还有什么冤屈吗?”汪极从唇边露出一丝冷冷的讥笑:“若太子你只有这种见识,那还是别登基的好,登基了也只是让大明多一个庸主而已。”
朱瞻基的心火“腾”地爆燃起来,狠狠地抽了汪极一记耳光,力度之大,连他的身子都被抽得向后一震。汪极嘴角流出一丝血来,脸上的讥讽却越发浓郁,继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