锄桑红了脸,又聊了几句,才磨蹭着走了。
给荸荠的信寄出去很久,终于见了回信。我晚上回到屋里,又担心又着急地打开信,心里才晴朗起来——又是密密麻麻的小字,正反面儿的。我仔细地读着,荸荠也没再提我在君府出头的话,和平日一样,说说读书,也说说他的工作。
宋代冗官之弊空前绝后,一份工作有几个人同时在做。一方面,确实起了牵制的作用,而另一方面,却是人浮于事,空食俸禄。以荸荠所在的湖州州府为例,同是做公文,师爷、幕僚各有一堆。像荸荠这种类似抄写员的,更是不计其数。荸荠是整个官吏序列中最低的一层,承担着最枯燥最实际的工作。我看出荸荠的不满,大篇幅地在说他的同事喝酒、赌博、玩妓女,做实事的少,拉关系、溜须逢迎的多,他看不惯。在信里,荸荠说:“此差事烦厌至极,尚不如与豕犬相伴,吾欲弃之而食糠,掩门读书,他日一展宏图。奈何将近双十,本应供养双亲,更何况与之乞食乎?”末尾,荸荠又说,他因不与那些人同流而被人讥笑,有人就拿他是乡试第一却州试落第而揶揄他,给他取外号叫“解元”。他的庶母也天天说他不知自己几斤几两,不思娶妻,孝敬堂上。一切都让他觉得十分羞恼,他发誓不第不娶,一定要让那些人闭了嘴,让事实给他们几耳光。
我理解荸荠,那种受人嘲讽的感觉,那种与周围格格不入的感觉,我都太熟悉了。荸荠十九岁,幼时失却母爱,本已敏感,现在这种环境也确实够他受了。但我不喜欢他这样,人是为了自己活,不是为他人,何苦拿别人的标准来改变你的生活?谁爱说什么就说去吧。那么荸荠,你到底真的想做官吗?
为官之人,固然不可以像杨骋风那样昧良心地逢迎,但也绝不能似荸荠那般死板。荸荠将自己的解脱之路系于“读经书、展宏图”,显然很幼稚——此处官府他不适应,他处之官府,他又有何作为?我很想劝荸荠不要考了,却又不能。毕竟在古代,科举为最正途。其他的,如君家,再有钱,终究不是上品。
想着,我便叹了口气。我活了两世,才明白不要为难自己。荸荠才十九岁,他怎么懂得什么是价值!每个人都有自己选的路,我所选择的,杨骋风和引兰都不理解。君闻书想选的,在我看来却不该是他的路。就连荸荠,我最亲的人选的路,我也觉得不适合他。难道我们终究没有办法,全都无可救药地孤独了吗?荸荠荸荠,与其这样不快乐,别考了,除非你觉得那是你的事业。
七夕,君闻书过临松轩吃晚饭。我仍旧和锄桑几个捡梧桐籽儿玩——梧桐籽儿可以做弹弓粒,打得中又不伤人。原来二娘在的时候曾张罗过七夕,现在二娘没了,我便不弄了。因为,我也根本不会弄什么。
天刚黑,我们正兴高采烈地拿梧桐籽儿射萤火虫,却见园门口灯笼一闪——君闻书回来了!我们赶紧抓着弹弓,一个个严肃地站在院中。经过我们时,侍槐冲着我歪了歪嘴。什么意思?我愣了一会儿,又见侍槐一只手背在身后,不断摇晃着。犹豫了一下,我跟了上去。
今天君闻书一脸疲惫地躺在榻上。我赶忙端了茶,他睁眼见了我,又闭上眼,语气中毫无感情,“侍槐先下去吧。”
我疑惑地看着侍槐,他却指了指君闻书,又冲我一摆手,便出去了。
“今天我娘让我定亲。”冷不防地,君闻书来了这么一句。
“哦。”屋里又是一片沉默。
“你不问问是谁?”君闻书依旧闭着眼。
“回少爷,这不是下人该问的。”
“我给回了。”我心里暗暗吃惊,仍旧“哦”了一声。
“你不问问为何给回了?”
君闻书怎么了?“少爷自有少爷的想法。”
他睁开眼,面上有一丝苦笑,又闭上眼,“谁都不容易,我也很难。”我又哦了一声。侍槐让我进来,就是听这个的?
良久,他再也没说话,睡着了?我轻轻地走出去,拿起小被给他盖上,他却又睁开眼,“今儿七夕了。”
“是,少爷。”
他起身从箱笼里拿出一支钗递给我,我差点儿叫了起来——二娘的!银钗,古朴而结实,已经被磨得锃亮,“二娘留给你的。”
我摩挲着那支钗,心里升起一种奇怪的感觉。不知多少年的东西,不知它的下一个主人是谁。
君闻书并不睁眼,声调也不见起伏,“二娘临死前和我说,你可能是被杨府掳走了。”
什么?!我差点儿叫了起来。
“二娘告诉我,杨……二姑少爷未娶二姐时,曾偷偷入府撞见你,逼你带他到小姐房里,你却安然地跑了回来。二娘说,想必是二姑少爷留了情分,否则,不会放了你。”是的,那年春天,杨骋风来过……我的汗流了下来。
“二娘说,她试探过你,却一直没看出异样。你突然不见了,应该是让杨府弄走了。”
留了情分?二娘,你怀疑我和杨……我突然觉得我是头号大笨蛋!
“那少爷想必是信了?”如果真是那样,便解释不了了。
“我原来有点儿拿不准,凭你一人之力从府中逃出去,确实不可思议。尤其,你……”君闻书的声音低下来,“是他送回来的。”我的汗流得更多了。是了,就那番鬼话,谁听了都不会相信的。狡猾如杨骋风,他当时就想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