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谢府所住的小院,非是谢尚书从前所住的致远斋,而是临近谢家藏书阁的棠梨苑。谢府内院雅致清幽,可说是三步一景五步一画,但棠梨苑外的花圃却是花草乱长,一副无人打理的模样。
苑外杂乱似郊外野地,苑内却是清雅别致,这初春时节,苑中梨花正悄然绽放,原是寂寞空庭,因我和谢沉到来,推门时见花开如雪。
我盼着来到曾住过三四年的旧地,脑海中能涌现出些旧事记忆,但并没有,一路走至苑中花厅落座,接过谢府侍女奉上的热茶,我都头脑空空。
我感到有些失望,低头抿茶润喉时,心念不由一动。杯中茶是峨眉雪芽,不但口感之清雅,香气之馥郁,是我所喜爱的,且茶汤之浓淡,入口之温度,也与我用茶习惯毫无偏差。
我离开谢家已有三四年,谢府侍女还能记得昔日主母的饮茶喜好吗?还是谢沉,传闻中谢沉四岁识字七岁吟诗,观书过目不忘,记性极佳。
谢沉恭孝守礼,曾经我在谢府时,他定按礼晨昏定省,因此知晓我日常喜好,尽管我早已离开谢家,记性甚好的他也没有忘记。
我喝着这杯蕴着昔日孝心的茶,心中浮起慈爱之意,请谢沉也坐下用茶。茶雾袅袅中,我抬眼看向侧下首垂眸啜茶的谢沉,想他昔日晨昏定省时,大概就如此刻这般情景。
谢家虽是诗书名门,但代代人丁单薄,至谢沉这辈,嫡系中唯他一人,谢尚书与谢老夫人故去后,谢沉在京中再无至亲,我原也算他半个亲人,但后来我离开了谢家,想来日常谢府中再无人陪他用茶。
说来谢沉今年已二十有六,却还未娶妻生子。为显亲近之意,我作为曾经的半个谢家人,半端起长辈架子,和蔼关怀谢沉,问他为何迄今仍未成亲,叮嘱他为朝事忙碌时也当珍重自身等等。
“朝廷仰赖谢相,谢相珍重自身就是为国为民,身边当有个知冷知热的人陪着才好。”
我这样说后,谢沉仍是垂眸捧茶,静默一瞬后,恭声回道:“多谢王妃关怀。”
只此一句,也未说为何仍未婚配,似不愿告知于我。也是我冒犯了,我曾是半个谢家人的那几年里,也没做过利于谢家的事,尽是败坏谢家门风了,谢沉能在那几年隐忍不发、能在今日为我奉上峨眉雪芽,是他守孝尊礼,宰相肚里能撑船,非是真将我视为长辈,对我虞嬿婉本人有何敬意。
不再多问,略表关怀之意后,我也不兜着绕着了,就将今日来意道明,请谢沉在朝堂上支持萧绎再主东宫。
“晋王殿下乃是成宗皇帝钦定的储君”,我定定地看着谢沉,一脸正色道,“唯有晋王来日继承大统,才是正统。”
萧绎曾经的太子之位,并非是由他生父今上决定,而是由他祖父成宗钦定。成宗在位时,立萧绎为皇太孙、萧绎生父为太子,因此萧绎生父登基后,尽管偏爱秦氏与秦氏的儿子,但为不忤逆成宗旨意,也只能立沈氏为皇后,立萧绎为太子。
秦氏有两子,一为齐王,一为越王,年龄相近,俱有问鼎帝位之心。若非因此,早在去年冬天萧绎因我被废时,秦氏的儿子就进了东宫了。因是两虎相争,目前太子之位仍空悬着,齐王与越王各自拉拢势力时,俱想争得谢右相支持,只是都未能成功。
右相谢沉是朝堂清流之首,景朝的中流砥柱,行事向来遵循礼法,不偏不倚,从不参与党争,唯专心于景朝国事。也因是如此,若是他愿在明面上支持某位皇子,足以引导风向人心。
“齐王骄狂、越王阴狠,诸皇子中,唯晋王殿下仁心仁德。为天下苍生计,当拥仁主,而非骄奢阴戾之徒。”
我慷慨陈词一番,见谢沉仍垂眸捧着茶杯,面上神色沉静无波,与他杯中四平八稳的茶水一般,不起丝毫涟漪。
我敢来向谢沉说这番话,并不只是为萧绎心切,也是因齐王骄狂、越王阴狠、晋王仁厚本就是不争的事实。
且我在询问晋王府属官朝事时,得知几年前,秦氏一党也曾想将萧绎拉下太子之位,声势浩大地纠结党羽,以萧绎体弱为由,谏请皇帝易储。
但此事当时被谢沉等清流朝臣给压了下来,清流崇儒重道、坚守正统,东宫易储事关国本,而太子萧绎乃成宗皇帝钦定,虽体弱多病,但仁厚无过,不应被废。
如今,萧绎有过,过在于我。我想谢沉此刻的沉默就在于此。我是正统唯一的过错污点,是扎在萧绎身上的毒刺,只有确认我这根毒刺会被拔除,谢沉等清流朝臣才可能重新推崇正统。
就将那件震惊世人的“奸情”,都揽在我的身上,道这事与萧绎无关,都是我色迷心窍、轻浮主动,萧绎只是少年人不谙情事、被我蒙蔽、一时糊涂。
我向谢沉保证道:“谢相放心,我已深悔前事,绝不会再为一己私欲,动摇晋王之心。”
谢沉略微抬首,目光落在我面上,“王妃此话何意?”
我神色郑重,大义凛然道:“我愿为晋王一死!”
谢沉手中茶杯突地一晃,浅碧色茶水飞溅上他修长的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