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起身,抓过案上一把宫伞,握紧在手,冷笑道?:“女儿死在千里之外?,还想着寻欢作乐呢……他也算是个人?”
澈妃毫无顾忌的大不敬让未离听着心惊肉跳。她咽了口唾沫缓解心慌,倒没开口再劝:“这伞,是那时三公主的……她真的死了吗?”
“到现在都没有消息,大概真的……”澈妃眼中闪过不易察觉的哀伤,喃喃抚摸纸伞:“这一家子……唯一像人的人死了。也好,也好,算是逃出这不见天日的鱼缸……比我好……”
殿外?大雨瓢泼,如那年那天一样。雨线被酒劲牵绕,系上当年同一个雨夜。那年,燕秦皇女到访前?夕,宫廷庆典正风风火火地准备着。但凡宫里有庆典筵宴,总是伴随着赏赐与恩典,多?少会带着欢乐的气氛。就算初冬夜雨寒凉,也挡不住宫人们?心里那点兴奋期盼。
啪嗒,啪嗒,啪嗒……
哗!
暴雨中的宫道?望不到尽头。张爱野在湿滑的地砖上赤脚飞奔,像要用尽力气去冲破远处看不见的罗网,终于?一个趔趄栽已没过脚背的积雨里。
“啊……啊!”脚踝,膝盖擦出血痕,额头在坚硬的砖石上磕破,她丝毫不觉疼痛似的,任由鲜血在脸上横流。雨和风在她肩背上肆虐,长?发散落和贴身衣袍一齐早已湿透,沉重重的却压不住她绝望的嚎哭。
就在刚才?,她父兄被贬的消息裹着其他微不足道?的事情?传进她的耳朵。她同疯了一样,推开所有人的阻拦,单衣赤脚冲进漫天大雨中。周围空无一人,又好像有无数冷笑的眼睛在窥视,笑话她以自己美色媚圣,仍挡不住获罪的父兄贬谪流放。
雨越下越大,她嗓子渐渐哭哑,在风声?雨声?雷声?中溅不起任何波澜。远处所有宫门紧闭,对这样的苦痛唯恐避之不及。惊雷落地,忽成罪臣之女,又才?入宫新宠不稳。往后是宠妃还是冷宫,谁又说的准呢。
可偏偏就有不识时务的人要在这时撑出一把伞,尽自己心意?点燃方寸微光。头顶雨瀑骤停,只剩额头伤口涌出的鲜血滑过眼角,张爱野被寒雨冻得浑身颤抖,唇色煞白。她跪趴在地挣扎着侧目,看向为自己撑伞之人。
黑色官靴,绯红朝服,正在被雨水急速打湿。张爱野此时正经撕心裂肺之痛,抬不起头,看不见脸。
“在宫里这样哭,不好。夜深了,回去吧。”
女子声?音平静轻柔,却更激出张爱野两眼血泪,痛不能止,话说不出。
“我本无意?刺探任何人心事。但你满身死意?……我多?嘴一句。大概,不止是因?为你家获罪的缘故吧。”
这女子居然能直探张爱野心中濒死的痛处,猝不及防扯下让她放声?悲哭的幌子。不能言说的秘密,就这样赤裸裸地暴露在风雨之中。
不过没所谓了,还有什么能有所谓呢?
“我的鱼儿死了……”张爱野嘶哑着掏出伤痕累累的心扉,眼中最后一丝泪光随着惨白的唇一张一合熄灭。“我的鱼儿死了……他们?答应我,只要我进宫就会放过她……他们?骗了我……我的鱼儿死了……他们?杀了她!”哭的,果然不是父兄。血亲之间?,当蒙在虚伪假象下面的利用算计被赤裸裸地撕开,在如此雨夜瞬间?成仇。
滂沱雨,无尽夜。宫闱深墙之内多?少身不由己。千百年不幸事无休上演。哭到这,已不言而喻,无需再说。人生最无能为力处是死别。纵然如她,此时也只能回以沉默。霎那间?,只听见哗哗雨声?刷出无言的悲鸣。
“从?……从?基本理智而言,活着才?有可能。”
就这一句,再无他话。只有宫伞护着张爱野的头背,兀自被雨砸风吹。当张爱野终于?能抬得起头时,伞在人走远。
那袭红衣如今消逝于?宫外?天地之间?,在彼时张爱野此时澈妃来看都不算不幸。
哗呲。
她右手用力,想再一次打开宫伞,却推展不畅。
“哼……宫里人最是一副势利眼。她不肯曲意?逢迎,连把好伞都得不到。”澈妃振袖把伞丢到一边,接过未离递来的三支香,就着烛火点燃,插进香台。再倾剩下那半壶酒洒在台前?,祭一祭那抹雨夜微光。三柱幽香,难散心中意?难平。
没错,说的没错,活着才?有可能。活着才?能争得宠爱。有了宠爱,仇也好恨也好,才?有可能得报。
这世上,有人谢幕,就有人登台。有人心已满目疮痍,就有人胸怀希望。有人报仇,就有人报恩。陈洛清报恩的心思已经悠然自得地逃跑了。现在她一门心思就想好好生活。
和卢瑛一起的生活。
不知从?何时起,她已想象不出没有卢瑛的日子。日子没有卢瑛,就像白天没有太阳,画画没有颜料,白活没有唢呐,站着洗澡没有淋浴竹樽。
不能没有。这辈子大概都不能没有了。
陈洛清想到家里那位躺着养膘的管事的,从?心到手再到脚都充满了干劲。有了干劲,今天的活不在话下。她已不奢望在温班头率领的队伍里追求白事之艺的本质。尽力吹好唢呐,不辜负工钱,她就感到踏实。
不同于?京城这两日的骤雨,永安又是晴空万里。今天诸事皆宜。葬礼顺利,买菜买种子也顺利,再没遇到小贼,自然也远离九街那种叵测之地。
陈洛清背上满载的背篓,带着疲倦开心回家。一进门,她就引来了白盐飘雪。卢瑛结结实实给她前?后各撒盐两大把,誓要把前?天忘记的份补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