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夫妇年纪已经大了,早年困苦生活的痕迹烙在了身体上,不但显老,而且带来了诸多病痛。幸得二妮两口子现在比较宽裕,也颇照顾他们。但是,吃苦惯了的人,对这种照顾固然欣慰,却总免不了心痛钱。二妮他们给的钱全都攒起来,给的吃的,不放到腐坏不舍得入口。就连买给他们的药,也不到忍不下去不肯用。照理来说,应该算是窘迫的。可是,他们很快活,虽然老王和刘勇聊天的时候一声声咳嗽,虽然老王媳妇那天甚至因为腰疼起不了床,但是,那间房子里还是充满了快活。
当然,刘勇一点都不傻,他清楚地知道,如果将自己换作老王,他一定会不甘心。并且,一定还会有许多许多的烦恼。且,如果将自己换作老王,那么他的大宝小宝绝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可是,明白归明白,那户人家还是让他舒适。如今已在去国离乡的路上,他一点也不后悔。他很明白他将要去的是什么地方,他也很明白自己——一句英文也不会,在那里,大概是一点谋生技能也没有吧。年轻的时候还有力气,在上海,还能照管米店。虽然并不指望那米店养家,但多少也在赚钱。不论那数字和他的生活比起来多么微不足道,但看着盈利的时候,他还是快活的。如今,去到一个连话也不会说的地方,他能做些什么呢?虽然,若莲并不会指望他做些什么,可是……呵……
这些想法永远不会浮在刘勇的脸上,他将其埋在心底很深很深的地方,就算是夜深人静,若莲和孩子们都熟睡的时候,他的眼睛也不曾泄露一丝一毫。不,不是担心若莲等人的反应,而是他自己都觉得自己的这些想法有些贪婪了。是的,贪婪,不满足。要知道,在过去的二十年间,多少象他一样出身的蚁民横死街头,连声叹息也无。连往水里投块小石子的动静也没有。活着,已经很好。更何况,他的这种活,不但可以算得上求仁得仁,事实上,命运给出的早已超过了预期。
只是,凝望着大宝小宝安详睡着的面孔的时候,他忍不住想起了自己小时候,父母还没有过世的某些好光景。他想起了有一年丰收,他同父亲站在麦地边,看那一层一层的麦浪,金色的,在风里起伏,延伸到天边。那时他还很小吧,比大宝小宝还要小得多,但是,他却清楚地记得,当时好快活,好快活。
从香港到美国,不过十余小时的飞行时间,如果坐船,则差不多要一个月。小凤仙毫不犹豫地就订了机票。可是,若莲说:“去退掉吧,我坐船。”
坐船?船票比机票还要贵。时间长不说,漫漫旅途,还不知道会否遭遇风暴或者别的什么。小凤仙极不赞成,曰:“可是母亲,我没有那么长的假期啊!”
“你和peter先走,我们慢慢来就好了。”若莲说。
小凤仙的第一反应就是不允:“那不行!要一起走。”
若莲笑了,“你又不是小孩子,上个洗手间都要邀同伴一起?再说了,你这次又不是没有同伴。”
“反正不行。”小凤仙还是摇头。她并不打算条分缕析地同母亲细数船行与飞行的优劣,她觉得若莲大概只是担心飞行安全问题,“母亲,飞机很安全的。”
“不是安全的问题。”若莲微微笑,“是我想坐船,很想坐船。”说话间,她的眼睛里闪动着一种别样的神采。小凤仙心头一动,“可……是有原因?”
若莲有些出神,半晌才轻轻地拍拍身边座位:“是的。”小凤仙在她身侧坐下,那是酒店花园的铁艺雕花长椅,她们的面前开着一丛玫红色的、不知道名字的花,如火如荼。
“乘坐远洋巨轮,去到异国,是我的梦想。”若莲温和地开口。她的声音平稳得仿佛在说昨天的天气和今天的午餐。可是,没有人知道,这个梦想在她心底纠结了多久——呵,三十五年。三十五年前的某个夜晚,是夏天。那个夏天,那段时间,很热很热,热到房间里放上冰盆也不见一丝凉意,热到蝉在树枝上叫得已经声嘶力竭,热到她中夜起身,立在窗前,只差一点点就要扑到大雨里去了。
那个夜晚,永生难忘。确切地说,是几小时前结束的一场晚宴,永生难忘。那一夜,她作为一件昂贵装饰品被某名男子带到一个社交场合。该男子刚到上海,尚未在社交界立稳脚跟,不得不借了她这个女伴来周旋。她的任务是挂在他的臂弯,保持优雅微笑,并在适当时机介绍某些人给他认识。老实说,这名男子无论是外形还是气度还是身家都不失礼,参加这场晚宴的人也非富即贵,且,大多数带的都是自家女眷,场合很正经。
在这很正经的场合里,若莲第一次见到了学成归国的李子明。他穿了一件浅灰的西装,微微勾起嘴角,正在倾听他臂弯里的女子说话。那名女子是他的新婚太太。浓眉大眼,极明艳,极大方,极有书卷气。那两个人看上去十分十分相称,纵然那女子的眉眼并不符合当时流行的审美标准,可若莲一看到她,却立刻生出一种惨痛的,挥之不去的自惭形秽来。那感觉狠狠地攫住了她,几乎令她失态。幸得修行有年,才没有真的失态,看上去不过是略略有点失神。
这一点点失神并没有被她的男伴发现,张若莲敬业地履行着她的职责,言笑晏晏地将这名男子介绍给自己的一个熟朋友。呵,熟朋友,不过是个遮羞的说法,那是她的一个恩客。将一个恩客介绍给另一个恩客,两个人因共同拥有一个女人而拉近距离。这说明这个新来的男人拥有和上海上流社会的男人们一样的消费习惯以及个人口味。这是一种变相的示好。那些两个男人会为了一个妓女(好吧,好听一点的说法是交际花)而大打出手的桥段,是穷文人们的异想天开。她不过就是一个消费品,谁会认真吃醋呢?当若莲履行着自己职责的时候,心里想着的,是这般赤裸裸,血淋淋的真相。这样的真相,在平日里,她绝不会自找没趣地去进行挖掘,可是,这个晚上,她却一边温婉地笑着,一边悄悄地,狠狠地,往自己的心上插了一刀又一刀。痛吗?很痛,很痛。可这痛楚让她清醒,甚至有一种快意。只有这清醒和这快意才可以令她在这里站直,如常地坚持到最后。
是在这个时候,她才真的明白李子明在她心里的分量。那分量已经超过了她能承受的极限。这分量几乎要令她忘却双方永不可飞跃的巨大鸿沟,要去贪心地奢望一些什么。可是,就算奢望了,那也是望不到的,只会自取其辱,徒增笑耳。她能够做的,也就是在心底一个又一个地抽打着自己的耳光,令自己认清自己的妓女身份,令自己不对那个不近不远站着的,正同人微笑寒暄的人起一丝一毫不应该有的贪念。她最后剩下的,也不过是“婊子无情”这一丝脆弱的屏障——呵,最起码,最起码,她得挺住,不能可笑地将自己的真情送到别人脚下践踏。要知道,干她们这一行的,一旦出了这样的事,只会落下个“蠢”字,只会变得越来越不值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