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把她当掌上珠,吃的?,用的?,都先紧着她,从来不必吃残羹剩饭。
如果今天这?样生了病,摔了跟头,就有香喷喷的?手搂着她,暖烘烘的?被子盖着她,不必睡在稻草堆里
裹得?像个球,被养得?白白胖胖的?“小姐”,七八岁了,还不会自己穿衣服,在房里叫了起来:狗,狗,给我穿衣服,狗!
她的?年纪,比这?小姐还要小一两岁
不,不,狗儿恍惚地想,人类才有这?样漫长的?寿命,七八岁了还未长成?。
它今年六个月?七个月大?还是一岁记不清了,牲畜只?要能?干活,女主人说?,是不必算年纪的?。
狗儿还躺在雪地里,看着主人高高的?面庞,俯瞰着它。
血迹流过眼睛,视线渐渐模糊。
一个节日。新春,鞭炮,对联,笑脸,新衣。
稚嫩的?小手在纸上写?下歪扭的?大字夸奖,糖梅子。甜滋滋的?。
那对慈爱老实?的?男女,领着一个矮墩墩的?女孩儿,拜在雕像前。
帷帐,神案,香炉。青烟升起,模糊了泥胎神祗的?脸。
人的?好衣裳。却长嘴,利齿?一张狗的?脸?
人在神前,絮絮恳求。生活,不好过啊。前线,战争的?阴云。涨价,吃食的?拮据。寥落,店铺的?冷清。
人,不好当啊。神,请庇佑,庇佑
半垂以显慈悲的?眼睛睁开。狗头神从供奉的?香案上抬起脸,斜睨着不远处桌上的?那个“宝”字,笑着说?,好啊
那,我来替你?们挨这?不好过的?生活。我来,当人吧。
那,谁来当我呢?
意识飘飘荡荡在黑暗中,狗儿躺在大地上,竟然觉得?,雪温暖了起来。
她飘啊飘,飘啊飘,飞出?了大门,听到了院子里,从被买回来开始就没有歇息过的?老牛、瘦驴,干重活时呼哧呼哧的?喘息声。
飞得?渐高,听到了左邻右舍里,更?高的?院墙里,“人”在责备瘸腿的?马,本该英武潇洒的?马,沉默地低头不语。
飞过许多宅院,听到了一阵又一阵,兔的?哭声。柔弱无骨的?兔,洁白的?皮毛,蜷缩在角落,张皇惊恐地面对着“人”的?欺辱。
“狗儿狗儿”老牛哞哞地叫,“‘人’在商量了,说?要趁你?咽气前,卖与灵芝庵的?尼姑不能?睡啊”浑浊的?眼睛里淌了一滴泪,像个老者,劝着她。
“狗儿,你?爹娘宁可自己被送去灵芝庵里,也要哀求主人留下你?。你?一定要活着”瘦驴伏在她身侧,用长出?白毛的?头去顶她。像一个中年就累花了头发的?贫汉,无奈地叹息着。
狗儿终于醒了,第一句话,却是嗫嚅着:“我有名字,我不叫狗儿,我是我是我还会、会写?”
怎么也说?不口,想不起来。
老牛摇摇头,叹息:“傻狗儿,我们畜生,哪里有名字,哪里有文字?狗爪怎么写?人文?”
人如天,人如地,人如神灵,不可冒犯
他们有灵觉,有文字,有文明,字写?三?才,上书?天神,内观鬼祖,下书?地祇。
野兽则魂魄噩、智识昧,卑贱于荒野,潦草年月。
大门轰然开了。站着一个二十上下的?年轻比丘尼。
男、女主人陪在身侧,谄媚至极地领着那尼姑:“这?位师父,您看,我家还有一个,愿为法会献上。”
比丘尼略蹙着眉,上下看了看奄奄一息的?狗儿,叹道:“你?们倒念旧情,留着它。但成?了这?样,又要交来。甘霖,要折半了。”
“是,是。主要是,女儿喜欢毛发好看”他们解释着。
牛、驴用自己的?躯体挡在了狗儿的?身前。
但灰衣尼姑只?是伸出?手,无视任何阻挡,狗儿的?身体就自己飞了起来,小小的?绒绒身体窝在了她怀里。
文雅的?比丘尼,抚了抚沾水被打焉的?皮毛,瞬息,皮毛又干燥起来。
狗儿在她怀里,感受到了少有的?温暖、舒适、宁静,情不自禁地生出?无边依恋。就像,她拼命地、不肯淡忘的?,模糊记得?,那个抚摸她头发,给她糖吃的?妇人。
灰衣尼姑像抱着孩子那样,温柔地抱着这?只?毛发乌黑的?小狗,手是那么轻柔。脸上也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