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怎么说呢,这些记忆让他了解了自己的情况很不美妙。
这具身体自十二岁起进宫服役,至今已经工作了将近十一个年头,是个混得奇差、运气黯淡,没什么本事也没有靠山的低级宫女。若不是年资摆在那里,一些后进的学妹(小宫女)、学弟(小太监)必须表面上恭恭敬敬地叫她一声姐姐,而她可以将一些粗重的、不想做的累活丢给他们来给自己挣取一点小小福利的话,这个高龄老宫女差不多该羞愧地去死一死了。
这个宫女身上有着一些不太优的性情,比如说善良温吞;比如说软弱怕事;比如说学不会虚张声势或者倚老卖老,偶尔还会被那些年资浅的小宫女给指使得团团转,就因为她不会计较,也绝不跟人交恶。这种性情放在任何一个时空的职场上,都是非常不妙的。
金大公子前一辈子虽然没有上过班,也没进过职场——谁让他手上有钱,一开始接触商业时,直接就是老板了。他没当过员工,但当过老板,也面试过人,那些老实本分、懦弱安静的人,他只会安心地派他去当总务,专门管理公司的文具用品发放、茶水间冲泡品的补充、厕所卫生纸的有无,一辈子也别想翻身了。
无疑的,金宝生宫女就是顶头上司眼中那种最佳低阶员工,虽用得安心,但也可有可无的那种。
真是超级没前途。
更没前途的是——这女人工作了十一年,居然身上没有存下半毛钱!当宫女的月俸都如数寄回老家,给兄弟姊妹买地结婚生子去了。就指望着等二十五岁放出宫时,家里的兄弟可以看在她多年的奉献上,接纳她,给她一个容身之地……
多么没志气的心愿,多么卑微的念想。
金公子不是个容易丧气的人,但手上没有钱的感觉,实在教他感到不安。在商场上投资多年,他知道用一千万去赚一亿是很容易可以办到的,但若想用一块钱去赚回一百元则是困难重重的,更别说他现在身上一无所有。
没有钱,没有朋友,没有尊敬,没有地位……
在金公子终于翻检完金宝生宫女二十三年的人生经历后,叹了一口气,虽然周遭跟他相同命运的人很多,她不是唯一惨的那一个,但这一点也无法让他觉得好过一点。他试图为自己这具新身体找出一点值得安慰的事,或许……户口身分为良籍而非贱籍算是所有悲惨里唯一还算得上好消息的事吧。
金公子重生在一个叫做永盛王朝的国家,至于到底还算不算是地球居民?他可不敢确定。仔细搜索完金宝生的记忆,也无法知晓永盛王朝的疆域到底有多大,国家屏障是山呢,还是海?周遭还有什么其他国家存在等等。
这个见识贫乏的女人,顶多记得自己出身于洪昌县金家村,属性是良籍里的农籍,脑中除了洪昌县之外,就只知道永盛王朝的首都叫做恒安城,又可简称天都。从金家村走到天都,步行要十天,搭驴车要四天,中间要越过两座山头。除此之外的地理概念,一片空白。
听说在永盛王朝建立之前,曾经有过长达两百年的乱世,一群拥兵自重的人杀来杀去,毫无节制,导致人口大量死亡,偌大的土地,一片荒芜,即使走在号称繁华的城市,街上人口依然稀稀落落到教人心酸,简直跟山村荒野没两样。
然后,永盛王朝建立起来了。在做了一番翔实的人口统计之后,发现比起两百年前,最后一个王朝灭亡时的人口数,竟然少了五分之三……
于是,人力成了宝贵而紧缺的资源。除了大量鼓励生育之外,在税收与徭役上,更是非常有弹性,可以用家中丁口的服役来抵消税收;而且服役的丁口,并不仅限于男丁,女子亦可为国服务。
如果一个家庭仅有一名独生子女的话,是不用服役的,但必须尽可能地为全国人口数做出贡献,若是十年之内再无所出,就必须比别人缴交更多的税金;而若有两个子女的话,则可以挑一名子女出来服兵役或农役、工役等等;若是家中有两名以上的子女,又是不同的计役方式。总之,在开国之初,皇帝为了充分而有效的利用人口劳动力,制定了一大堆律法,并要求严格执行。
即使如今永盛王朝安安稳稳地成立一百五十年,一切都算是安定下来之后,这些服役条规,仍然被执行着。虽然朝廷里已经在讨论这些役法的修改方案,不过这些对金宝生而言,一点用处都没有。法案修改不修改的,对她而言都没差。反正再过两年,她就要被放出去了。
金宝生目前的兄弟姊妹有五个,不过当年她进宫服役时,家里就只有她跟大哥金天宝——长子男丁是多么珍贵稀罕的存在啊,自然是不可能放大哥去军营服役的,所以服役的人就只能是她了。
像她这样身世的宫女,宫里随便一抓就一大把。
很惨,但还好不是最惨的。在她们之下,还有那种几辈子都翻不了身的贱籍呢!没有人权到就算突然暴毙了,都不会有人闻问的那种。
若是良籍宫女突然在宫里死亡了,皇宫则必须给宫女的家属一个解释,并且付出一定的赔偿金加以抚恤;而贱籍则是相当于牲畜的存在,宫女是贵人们的奴才,而贱籍宫女或太监,则是宫女的奴才,简称宫奴,性命比蝼蚁还不值。
嗯……老实说,就算金宝生是个混得很差的老宫女,至今还没能得到单独的房间,吃的也都是没有味道可言的粗食,但至少她还是可以任意使唤那些贱籍宫女太监的。虽然以前的金宝生从来没有这么做过,但现在的金公子可没那么善良,讨厌做的事情可以叫别人代劳,何乐而不为?
由于金宝生的转变实在太突兀了,所以,相熟的宫女同事们都在悄悄地说着金宝生的闲话:
“那个『金傻』好像有点变了呢,你发现没有?”
“哎,可不是!居然开始叫那些宫奴给她洗衣整理床被了。”其实大家都这么做,只是唯有金宝生这个傻瓜从来不敢支使别人罢了。
“那有什么,五天前才过分呢!你可不知道,那日好不容易总管姑姑心情好的分赠了她几两酒,她居然不喝,还将酒兑了水,命那些跟她同房的宫奴拿酒水去清扫房间,还将所有的家具床被等所有能搬动的都搬了出来,叫她们仔细洗干净,把那些贱奴折腾去了半条命,还以为会出人命呢!要知道,那些宫奴平常就做那些最粗重的活儿,一天也只给吃两顿糠米饭,往往忙完工作回来,就已经累去半条命了,哪里禁受得了她这样折腾。”活着的贱奴才有用处,存心将人往死里整就太不厚道了,同时也侵犯到大家的权益,不声讨不行!
“唉,这金傻,几时变得这样坏了?以前不都好好的吗?”
“是啊!金傻不傻了,你就少一个人可使唤了,心中不快了吧?”
“只是偶尔让她跑跑腿,哪里称得上使唤?你也说得太过了吧?”
三姑六婆里的其中两名忍不住互呛了起来。
其他人懒得理这两人斗嘴,迳自嗑着瓜子,一边将话题继续下去。
“听说,那傻姐儿在三月三上巳节那天,狠狠跌了个大跤,又被一群人踩踏了过去,要是一般人,早去了半条命了,可她却是没啥大碍地回来了。那时觉得她真是耐命,这样被踩都没事。原来不是没事儿,那脑子,被踩坏啦!”
另一个宫女则有不同的意见:
“才不是那样,我听梅香丫头说,上巳日那天,她巴巴地在明兴宫大广场前等着家人来探,结果竟然一个都没来。听说没有来是因为宝生在今年一月早早的就将攒了三年的月俸都寄了回家给弟弟办喜事去了,不止如此,怕家人不够用,还把今年一整年的月俸都预支光啦。你们想,没钱可拿,谁想大老远白跑一趟?就为了看人?不就那张脸,有什么好看的!”叹了口气:“宝生巴巴盼了三年,结果什么人也没等到,我听梅香说,那一天,宝生的脸色惨白得吓人,整个人像木头似的不动也不说话,就在那里站到黄昏,直到探亲的时间到了,也不知道该回宫。还是那三个同乡的丫头好心,将她扯了回来,要不然,怕是要在明兴宫前真杵成一根柱子啦!”说完,拿着手中的帕子按了按眼角,将那一点点湿意拭去。不是真为金宝生打抱不平,而是忍不住感怀起自己的情况,大家都是在宫里混得普通,属于没有出头日的庸碌之辈,身上有钱,还能被家人惦记一下,倘若没钱了,还不知道要遭受家人什么白眼冷待呢!怕也不会比金宝生目前的现况更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