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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婚(第1页)

陆行之说的是“回家”,可眼下,他该入宫复命才对。苏烟立在书坊的廊下,没有接他的话,而是直直地望向他。他身量极高大,足足八尺二,肩背又挺阔,似一堵移不开的小山。尽管她站着的台阶高出一截,他依旧比她高出些许。其实她不矮,在女子中算是高挑的,可和陆行之比起来,就显得娇小多了。巨大的体型差总能带来无形的压迫感。久经沙场的男儿,嗜血的气息藏不住,哪怕桃花眼灼灼,不说话的时候,总是有一股强势震慑的距离感。终于,她在夕阳的余晖里看清这张冷俊的脸。“你不应该先同我解释么?”陆行之:“解释什么?”苏烟噎住。他那淡漠的模样和说话时疏离的语气,好似压根不在意狐狸精这件事。她所有的疑惑和不甘在这一刻化为无言的冷漠。她别过头去,避开他的直视,声色冷得近乎没有温度。“我记得陆将军还有皇命在身,莫要耽误了。”陆行之有瞬间的错愕,却也没再继续追问上一个话题,只凝视着她的眸光渐渐消散。他往后退了一步,不动声色地将双手负在身后,淡淡道。“皇兄等了三年,不差这一时半刻的。”陆行之是定国公的独子,是当今皇上的亲堂弟、是太皇太后的亲孙儿。众人:“”这是一个臣子能说的话么?他懒散的语气无关傲慢,似生来便是这般样子,连拒绝帝王的话也说得漫不经心。不远处候着的公公丝毫不意外,反倒松了一口气,急急上前。“陆将军所言极是。皇上交待了,您路上辛苦,在家好生休息,明日入宫也不迟。”言罢,公公对着陆行之行了一礼,领着一群小太监匆匆离去。众人:“!!!”还能这样?!一旁的陈宝儿委实憋得难受,忍不住嗤笑出声,被苏烟瞪了眼,忙转过身,不敢再瞧。苏烟,“陆将军好本事,敢这般拒绝皇上。放眼整个上京,怕再难找出第二人。”讽刺的语气多少透着些捉摸不透的气性。陆行之不说话,只挑着眉,幽幽地望着她。她面色如常,说话时呼出的白气氤氲了长睫,却是难掩睫下的冷辉。纤纤玉指轻搭在精致的汤婆子上,她圆润的下巴轻扬。“我知道要去你家用晚膳,早上姚姨同我说过。”“不劳烦你接送。”姚姨是定国公姚夫人,是陆行之的生母。苏烟看向侯府的马车。“宝儿送我回去。”陈宝儿面露难色,“阿姐,别托我下水”苏烟掐了陈宝儿一把,拉着对方往西侧走,却被陆行之侧身拦住。他依旧什么都不说,用高大的身形堵住她离去的路,强势至极,未曾有任何退让。一个要走,一个拦着不让。剑拔弩张似乎就在下一刻。陈宝儿笑得很难看,却一点不慌,似是见惯了这样的场面,摆摆手就跑。“阿姐,我还有事,今日就不送你了。陆哥,欢迎回来,改日一起喝酒呀!”苏烟到底和陆行之乘坐了同一辆马车。倒不是怕他,只是她好脸面,单纯地不想和他在大街上拉拉扯扯,徒惹人笑话。马车踏过泥泞的青砖。前几日刚下过雪,雪化了,和泥混在一起,湿漉漉的;街边墙角尚有未化的雪,偶有青色的杂草露出来,颤颤巍巍的。长安街的最尽头,左边是太傅府,苏烟的家;右边是定国公府,陆行之的家。两家门对门,仅隔了一条还算宽敞的道。因着有气,苏烟一路上没什么好脸色,陆行之也不说话。两人一个冷脸望着车外,一个悠闲地把玩手中的匕首,总归谁也不理谁、谁也不要先开口。等下了马车,两人又同时换上另一幅笑脸,默契地在长辈面前装和睦。定国公府的前厅里,姚夫人瞧见三年不见的儿子平安归来,往前一大步,怔怔瞧了片刻,又后退数步,颤抖着转过身去,捏着帕子低头擦拭眼尾。定国公陆仁忠侧身揽过姚夫人,浅声道,“好了,两个孩子都在,莫让人看笑话。”姚夫人适才敛了情绪,转过身来的时候,略带细纹的眼尾一片润泽。她望向比三年前还要高大些的儿子。“兔崽子,还晓得回来!”陆行之就笑,弯下腰,舔着脸凑到姚夫人跟前,从下往上仰视她。“要不,您打我一顿?”定国公陆仁忠一脚踢在陆行之的腿上。“别嬉皮笑脸的,还没跟你算旧账!赶紧吃饭!”众人相继入座。府上人丁单薄,偌大的后院只有姚夫人一人,膝下也只陆行之一个孩子。是以红木八仙桌旁,就坐着陆仁忠、姚夫人、陆行之和苏烟四个人。人少,规矩和教条就显得苍白。什么“食不能语”、“齿不碰箸”、“身板必正”等,这些大户人家极其在意的礼节,定国公府通通没有。姚夫人吩咐下人给苏烟盛了一碗鸡汤。姚夫人:“这可是正宗的乌鸡,骨头都是乌青色的,营养着呢。烟儿,特地给你熬的,多喝些!瞧你这小身板,瘦成啥样了?”小火慢炖好几个时辰的乌鸡,撇去多余的油脂,浓郁的汤面上配上几把绿色的葱花,鸡汤的香味便肆意弥漫。苏烟笑着应下,不疾不徐地起身,压过宽大的袖摆,接过下人手中的汤勺,用琉璃盏给姚夫人盛了一碗,乖顺端至对方跟前。“姚姨,您也喝。”姚夫人欣慰地笑,说女娃娃就是懂事,不像男孩子那般糙,人都回上京了,宁可在外头冻一两个时辰,也没说先回家看娘一眼。陆行之:“”平白无故糟了骂,陆行之仰头灌了一大口茶,视线扫过苏烟略显丰腴的双下巴,忍了忍,没说话。他的面前有一盘红烧烧鲤鱼,看起来不错,香辣可口,应是下饭。正要夹上一筷,那鱼就被父亲陆仁忠端走了。陆仁忠将红烧鲤鱼放到苏烟跟前,“烟儿哪里瘦了?她是年岁到了,抽条了,夫人不用担心。来,吃鱼,鲤鱼吃了不发胖!”苏烟莞尔:“多谢陆叔!”陆行之伸出去的筷箸还顿在原地。他愣了愣,干脆就着咸菜萝卜条,干了一大碗饭。陆仁忠瞪向陆行之。“立功了,不得了了,敢公然违抗皇命了。”,见儿子不搭话,陆仁忠语气放缓了些,“用过晚膳,我陪你一道入宫。”陆行之:“不去。”陆仁忠:“你是要气死老子!”“好了好了,别吵了,”姚夫人按下陆仁忠青筋直冒的手,劝道,“你们爷俩就不能好生说话?儿子平安归来是好事。天都快黑了,明日入宫复命也不迟。皇上仁义,能理解。”陆仁忠想说再好的兄弟情谊,一旦成了君臣,始终是有别的。但这些心知肚明的道理,总不好搬到台面上来讲。陆仁忠敛了父亲的威仪,没再追着此事不放,姚夫人就自自然然地转了话题。姚夫人:“你们两个呀,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头回见到烟儿的时候,萝卜团似的,比我膝盖高不了多少呢!”忆起往事,姚夫人总有说不完的话。说两人在国子监读书的时候,陆行之总逃课,不是打架就是猫在哪个旮旯里斗蛐蛐,回回都是苏烟将他揪回来;说苏烟儿时最喜欢陆行之了,晚上怕黑不肯睡,非得和陆行之一个被窝,撵都撵不走苏烟耳尖臊红:“姚姨,我,我那个时候才,才五岁,不懂事。”陆行之也干咳几声,“娘,多久以前的事了,别提了。”姚夫人就笑。“行行行,不提!你们一个十七、一个二十,都不小了,该收收性子成家了。”“等下个月烟儿的爹爹回来,就把你们的婚事办了。省得烟儿日日两边跑,我也多个伴!”苏烟和陆行之同时一怔,皆抬眸望向姚夫人,却又默契地低头,谁也没应。用过晚膳,陆行之随着陆仁忠去了书房,苏烟则留下来陪姚夫人唠家常。姚夫人出自书香门第,生得雍容华贵。虽已年近四十,却保养得宜,气质婉尔。她指向矮几上的的各色丹寇,犹豫道,“到底哪个颜色好看?烟儿,要不你给我挑一个?”苏烟,“就这个吧。大红色显白,衬得您精神好。”“行,就它!”姚夫人将大红色的丹寇递给随伺的小丫鬟,又挑了淡粉色和胭脂红送给苏烟,说小姑娘就该打扮得美美的,招人欢喜。两人亲热谈笑间,书房那头传来陆仁忠气急败坏的怒骂、语重心长的劝说以及板凳被砸的噼里啪啦声响。苏烟适时地起身。“姚姨,您好生歇息,我先回去了。”话落,她恰好看见陆行之从书房里出来。高大挺括的男儿,比蜿蜒廊下吊着的挑灯矮不了多少。他迈进寒风中,披着月色朝前厅走来,微蹙的眉头隐隐有藏不住的倦意。姚夫人:“正好,行之,你送烟儿回府。”陆行之经过八扇苏绣屏风,闻言没有抬头,而是径直走向长桌,取了桌上温着的软糕和红糖糍粑,回身往他的院子走。边走边说,“太傅府就在对面,叫管家看一眼得了。”太傅府和定国公府隔了一条道的横向距离,门对门,不过数丈远。若是嗓门大些,站在府门前的小厮相互说话,彼此能听得一清二楚。姚夫人:“你懂什么?女娃娃家家的,又漂亮又招人惦记,晚上出门多不安全?”陆行之脚步一顿,幽邃的眸意味深长地扫过苏烟,从她傲娇的眉到皓白的纤纤玉手。他记得亲切,看似弱不禁风的娇小女子,从前读国子监时,拽扯他衣袖能有多大的力道。他看向母亲大人。“娘,您怕是多虑了。”“兔崽子!”姚夫人抓过身旁的抱枕,砸向陆行之,“叫你去你就去,哪这么多废话!”陆行之最终选择送苏烟。许是听见定国公府开门的声响,早早候着的太傅府家丁打开了大门。家丁瞧着苏烟,又瞧了瞧苏烟身后跟着的魁梧男儿,只错愕了一瞬,忙后退数步,将其迎了进来。陆行之和苏烟一起走向太傅府的后院。两人踏过鹅暖石铺成的小道、绕过潺潺水流的假山,一路上偶有清冷的腊梅花香。在经过父亲的清风阁时,苏烟不由放缓脚步。那儿满院寂静、漆黑一片。她心下纠扯得厉害,面上却未曾有过动容。不知不觉到了墨兰苑,见院里灯火袭袭、人影浅浅。八个婢女穿着统一的蓝裙褂子,端着热水温茶、刚换的汤婆子、保暖的披风等,恭敬排成两列,侯在院门口。苏烟停在院门前,站定,回眸望向身后的人,见对方没有半分要离去的意思,冷声道。“怎的,还想进去喝茶?”陆行之不回话,侧身堵住她前行的路。他逆着光,叫人看不清眸底的神色,只能瞧见慵懒又固执的模样。他语调平缓,吐出来的字符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量。“你想让我解释什么?”“还有,先前在书坊,何故与我置气?”苏烟没想到陆行之还有脸问,积压一下午的怨气就像是喝下去的陈年酒酿,原本已经忘了烈酒烧喉的味道,恍然间记起,嗓子眼都疼。“你说呢?你明知她与我不合,还将她带过来气我,难道你不是故意的?”陆行之:“谁?”苏烟嗤笑。哪怕两人分别三年、隔着遥遥之距,她在上京的事也没有一样能逃过他的眼睛。现下竟是在和她装么?陆行之在几瞬的思索后,似乎终于想起来了。“巧合罢了。”苏烟:“”我信你个大头鬼!两人面对面站着。僵持的寂静里,他霸着她进院的路不退让,她也丝毫不急切,迎上他审视的打量。昏黄的月光荡漾,洒在她明艳的容颜上,似蒙了一层清冷的辉。她说,“你火急火燎地赶回来,提前了二十多天。为什么?”“想知道?”陆行之挑眉,侧身让出一条道,“请我进去喝茶。”苏烟先行一步跨进院子:“不送。”陆行之被拒绝后离去,面色如常,步伐依旧散漫,但整个人笼罩着一种说不出的冷意。直到他高大的背影消失在廊角,苏烟才长吁一口气。进了内卧,苏烟揉着发紧的额头,贴心的侍女立即端来一盏温着的牛乳。“小姐,陆小将军该是心里头有您,不善言辞罢了。”“您和他的婚期定在下个月。他若是不提早回来,岂不会错过婚期?”“他呀,定是提早回来娶您的!”苏烟沉默着,没回话。一个把嫌弃明明白白写在脸上、话都不愿同她多说一句的人,会心急如焚地赶回来娶她?她想起在定国公府的时候,陆仁忠在书房里对陆行之气急败坏的怒骂。——“你是嫌命长?居然横穿北峡谷?也不怕掉进雪窟窿里淹死!”“那么着急回来干什么!”北峡谷是塞北边疆的一处极窄峡谷,地势凶险,常年冰雪覆盖,鲜少有人通行。要想从塞北边疆回到上京,需得绕过北峡谷,绕上很远的一段路,会多出二十几天的行程。可为了将士们的安全,从未有谁冒险过。陆行之是第一个。第一个带着数万兵马横穿北峡谷的将军。尽管陆行之一再表示,他提前探过了,没问题,可在陆仁忠看来,那不过是运气好。万一路上遇到点突发情况,譬如雪崩或是冰川塌陷,陆行之该如何向将士们的家人交待?好不容易打了胜仗,这要是在回京的途中有个三长两短,陆行之就从英雄变成了千古罪人!陆仁忠想不通儿子为何要冒如此大的风险。苏烟也想不通。她问身侧的侍女:“今个是几号?”侍女笑:“小姐,今个是二月十六。”苏烟算了下日子,她和陆行之的婚期在三月初八,整好还有二十天。二十天,她能否说得出那句话?或许,他是急着回来退婚的,却和她一样,碍于家世或是旁的缘由,不知该如何开口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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