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微点头以示礼貌,陈若君回点。一直未进食,她看上去很虚弱,本来就娇小的身体又瘦了一圈,靠在那里有气无力。赵青还在抽泣,她背对着母亲,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郑蓝的肩膀都湿了,全是她的鼻涕和眼泪。“对不起”陈若君终于开口,她看了看站在一边的郑蓝,眼里有些顾虑。郑蓝注意到了她的眼神,借口出去买饭离开了病房,给她们母女俩一个单独相处的机会。门关上后,陈若君迟疑片刻,最终看着女儿的眼睛,她也看着她。像是在进行一种确认,又像是在互相安抚。她终于打开了心里的那把锁,不动声色地讲述着,心里多年积压起来的沉重也在一点点减轻,放下。赵青的表情由惊愕到痛苦再到近乎崩溃,真相如此残酷,她甚至想要逃离。二十年前那个夜晚,陈若君做了一个让她痛苦万分的决定,也许一些不理解她的人会发问:“既然那么痛苦,干嘛还要接受,拒绝不就好了”。可问题是当时的她根本没有其他选择。丈夫的遗体最终被找到,成为113爆炸事故死亡的第十人,她先前做过的所有祈祷都破灭,所有期待都幻作泡影。时任镇长朱利民和涉事企业老总拿着一纸协议找上门来。签了就可以得到一小笔巨款,至少在当时的她看来那就是一笔巨款。只要她答应不对外公布赵树生遗体被找到的事实。只要她答应藏着丈夫的遗体不被人发现。只要她愿意。她断然拒绝,指着镇长的鼻子破口大骂,要不是旁边的人拦着,她当场都能撕碎他的嘴脸。人都没了,居然还想着一己私利。这是镇长能想出来的事?这是镇长能说出来的话?“小陈啊,你别激动,考虑清楚了再做决定也不迟嘛”朱利民尴尬地劝她。“就是,赵工人已经去了,我们也很悲痛。这是所有人都不愿意看到的结果”企老总附和道。“剩下你们母女俩以后的生活怎么办?你就算是不为自己,也得为了孩子着想。后面用钱的地方还多的是……”“闭嘴!你们都给我闭嘴!”陈若君大怒,一把抓起桌上的陶瓷茶具狠狠地摔在地上,夺门而去,弹回来的门扇狠狠砸回来,发出沉重的碰撞声。镇长一行人愣在那里,说不出话。走了一段寒冷的夜路,陈若君的怒气减了一半,只剩下无尽的悲哀,无尽的痛苦;她面色凄然,手脚冻得发麻,茫茫然走在黑漆漆的马路上。推开家门,放眼看去,她的世界崩然倒塌,连最后一盏灯也濒于熄灭的边缘。三岁的女儿赵青趴在地上口吐白沫,一瓶黑色染发膏掉在孩子手边,弄黑了一片地板。她疯了一般抱着女儿一路飞奔去了离家最近的医院。连夜又转到更大的市立医院。医生说手术只有50的成功率,叫她做好心理准备。可她连50万的医药费都拿不出,亲戚朋友也都穷困,没有谁能够真正帮到她,最亲的弟弟也束手无策,而剩下的人大多都停在口头的安慰之上,实在无能力帮她。她痛哭,她愤怒,她绝望。老天爷是想要了她的命吗?为什么这样折磨她,先是丈夫,又是孩子,连一条活路都不给她留。她对着天大声咒骂,她宁愿一命换一命,只要女儿能够活下来。万念俱灰,走投无路之下,她最终接受了那份协议。用得到的那笔巨款支付了女儿的医药费,手术成功,女儿活了下来。而她的丈夫,女儿的父亲从此便被埋在院子里的梨树底下,除了她以外,无人知晓。他永远地成为了事故中的失踪者,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自此以后,那棵梨树被陈若君过度甚至于病态地保护起来。她不允许任何人靠近它,连自己的女儿也不例外。她亲自为梨树浇水、修剪枝叶、像养育孩子一样养育着这棵树。春夏秋冬,一直如此。树上的果子结了又落,落了又结,一年又一年,孤独又绚烂。她宁愿那些果子自生自灭,腐烂在枝头,掉落在泥土里也不许任何人触碰。良久,赵青都走不出来。泪痕挂了一脸,头顶似有千斤重。她的心很痛很痛,不只是为自己,更是为了死去的父亲,为了独自承受这一切的母亲。她不明白,他们一家人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会有如此多不可承受的苦难,为什么就不能平平淡淡地生活下去。郑蓝买了饭菜回来,站在外面贴着门听了一下,没有声音。又等了几分钟,确定里面没有人在说话,轻轻敲了几下,推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