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后退几步,盯着谢瑾,一字一顿地说道:“我再说一遍,江左这个畸形的朝堂,根本就是个怪胎。你总想着徐徐图之,可世家却如恶疮般一刻不停地膨胀。恶疾不除,江左迟早灰飞烟灭。”
谢瑾隐忍地闭了闭眼。
郗归毫不留情地开口:“不要想着提振王权,司马氏永远不会是你的明?君。当年元帝亲手种下?了‘王与马共天下?’的恶疮,司马氏与世?家,原本就是共生的——要死,只能一起死。”
“不要说了。”谢瑾低声喝道。
郗归回到几案旁,一边把玩茶盏,一边挑眉问道:“怎么?恼羞成怒了?”
“你何必如此?”谢瑾不明?白,郗归与郗岑为?何总是这样激进。
“时?势使然,不是我想这么做,而是我们只能如此。你清醒一点,玉郎。”郗归不疾不徐地说道,带着一种不甚在意的漠然。
她?有时?会觉得,谢瑾的迟疑令人失望着急,但?有时?又觉得,背叛阶级原也不是一件小事,他的犹疑也在情理之中。
于是她?轻轻吐出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玉郎,你说,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你迟迟无?法?下?定决心,是不是因为?你也是世?家之中的一员呢?陈郡谢氏付出了数十年的努力,才成了江左炙手可热的世?家。谢氏如今的地位是你一手促成,饱含着你家三代人的努力,你不忍心毁掉它。你可以心甘情愿地让谢家退一射之地,却不希望在好不容易夺魁之后,眼睁睁看着与之相关的所有荣誉,都?变成耻辱。”
“是吗?”谢瑾眨了眨眼,没有回答。
短暂的沉默过后,他开口说道:“坦白讲,我也不知道。可是阿回,世?家多年积累,司马氏数代经营,都?是真真切切地存在的。你不要低估他们。”
“我没有低估,也从未妄想摧毁所有世?家。”郗归冷静地说道,“但?事实就是,无?论是圣人还是世?家,他们都?没有兵权。就连你,玉郎,你掌控朝政,却仍旧无?法?摆脱没有兵权这个最大的弱点。既然如此,我为?什么不能用兵权来让他们臣服呢?”
“不是所有人都?像你我这样信奉真理。相信我,那?些软弱的求利者,更惧怕力量。”郗归看向谢瑾的眼睛,坚定地说道。
她?站起身来,目光随着窗外振翅而飞的幼鸟移动。
“你总是问我和阿兄为?什么如此激进?”郗归转过身来,因为?背光的缘故,面目隐藏在黑暗之中,“因为?矫枉必须过正,不过正不能矫枉1。江左如今的情势,是容不下?‘治天下?不如安天下?,安天下?不如与天下?安2’的施政之策的。”
两日后,朝堂上仍在拉锯,郗归则在渡口与谢瑾告别,登上了前?往京口的渡船。
时?隔两月之后,她?终于再次回到了京口。
两个月前?的京口,正因地动而一片惊惶,百姓们心中满是对于未来的担忧。
那?时?的京口内外,大家虽然奋力救灾,却并没有从前?那?般的祥和安乐。
如今郗声已经就任月余,一切都?回到了从前?的轨道,如去年那?般的暴风、冰雹等灾害也没有出现,一切都?很安宁。
市井百姓都?觉得是因为?郗声重新做了徐州刺史,所以才没有像去年那?般引起天罚。
毕竟此时?去汉未远,天人感应的余波尚且深入人心。
京口是高平郗氏一手营建,几十年来,从来没有过他姓的官长。
甫一换上桓、王二氏,便迎来了地动、风暴、冰雹频发的局面,任谁都?会忍不住多想。
对于这些流言,郗归一笑置之,甚至乐见?其成。
但?郗声却很有些愁苦,他摇头叹气地说道:“京口救灾之事,之所以一切顺利,都?是圣人洪福齐天的缘故,怎能归功于我?”
郗归含笑递上茶盏:“伯父在徐州当轴主?政,得百姓如此爱戴,难道不是好事吗?”
郗声接过茶汤,又叹着气搁在一旁:“阿回,王含做徐州刺史的时?候,可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流言。太原王氏本就是除了谢氏之外气焰最盛的世?家,又被咱们逼离了京口,我怕他们怀恨在心,为?难你和子胤啊。”
郗归不以为?意地说道:“伯父怕他作?甚?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您的任命是圣人所下?,王含作?为?人臣,岂有怀恨在心的道理?”
郗声摆了摆手:“这样冠冕堂皇的话,你就莫要再讲了,伯父还没有老糊涂到那?样的地步。”
郗归听他这么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伯父莫要担心,王含即便在任,也不过是个没有兵权的单车刺史,成不了什么气候,不过是白白帮陈郡谢氏占个位置罢了。如今谢瑾重新为?他安排了位置,难道不比留在此地白白蹉跎要好?”
郗声还是有些顾虑:“到底是后族外戚——”
“那?又如何?就算是圣人,又能拿你我怎么样?北府军马上就要渡江作?战,伯父,我们是在保护江左,是在替司马氏和世?家们出战,他们该对我们感恩戴德才是。”
“罢了罢了。”郗声摇了摇头,重新坐到几后,拿起茶盏喝茶,“伯父老了,说不过你们年轻人了。”
“伯父才不老呢。”郗归索性也跪坐在郗声身旁,挽着他的胳膊说道,“我听安叔说,京口百姓还常常邀您一起蹴鞠呢!”
郗声听了这话,连脸上的皱纹都?有些赧然:“唉,这个奉安,又跟你胡说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