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会
天阴沉沉的,稀薄的日光穿过厚厚云层,照在这一地枯枝残叶上,愈发显得冷了。
一阵风吹过,紧接着就飘起了雪粒,零零落落地洒在墓碑上,也落到郗归身上。
她?紧了紧斗篷,拿着一瓶酒与一只爵,在郗岑墓边坐下。
“阿兄,前些天是你的祭日,可朝中事多,我便没有亲自过来看你。”
“不过他们应该已经告诉你了,北伐成功了,继高平之后,洛阳、长?安,也都回到我们手中了。”
“北方如今正在热火朝天地推行新政,很快,我就能带你回高平了。”
郗归笑了笑,抬头?看向北方,可霰雪纷纷,模糊了她?的视线。
“白骨归黄泉,肌体乘尘飞。”
人?死之后,肉体凡胎终会消散于世间?。
从此以后,融入山川,汇入四时?,唯独不再有旧时?音容笑貌。
郗嘉宾死于太昌二年冬月,留给了郗氏阿回一块兵符、一份名册,和一个蠢蠢欲动的希望。
郗氏阿回就这样重生于太昌三年的元旦,她?从世家贵女的温软茧房中幡然醒悟,从此闯入那个原本属于男人?的世界,去拼搏,去筹谋,也去争夺。
郗嘉宾是一个旧时?代的启蒙者,他留下了北固山的一切,留下了宋和,留下了顾信,还?有无数受他恩德的蓬门学子,以及高平郗氏那一间?间?的商铺。
郗氏阿回接过了这些,她?做得比所有人?想象得都要好。
郗归收起思绪,也收回目光,于寒风瑟瑟中轻声开口:“阿兄,我终于完成了你的遗愿。收复二京,我终于做到了。”
从太昌三年在北固山惊醒的那个夜晚开始,这件事在郗归心头?压了许多年,时?至今日,她?终于能够问心无愧地说一句“做到”。
那些因胡马而起的风雨也好,晦暗也罢,似乎都暂时?地结束了。
而那与铁马冰河有关?的种种意象,也终于不再仅仅代表着痛苦与遗憾,而是和胜利的喜悦相伴。
郗归一边打开酒瓶上的塞子,一边说道?:“当?年桓大司马北伐,明明到了长?安城外,可却不得不折返。阿兄,这一次,我们不会轻易回师了。我会折下灞桥的柳条,放到你的墓前,让你亲眼?看看,我们的长?安。”
她?缓缓将酒水洒到地上:“阿兄,这杯酒敬你,敬你从前对我百般照料,更敬你阴差阳错,为我开启了一条崭新道?路。”
“第二杯酒,我要敬我自己。我这一生,一叶障目了太久,错过了太多太多,好在悬崖勒马,终于醒悟过来,做了自己应当?做的事情,找到了我到江左走这一遭的意义?。”
郗归饮了那爵酒,将瓶中剩下的酒水全部倒在地上。
烈酒的滋味,让她?想起了荆州鲜衣怒马的郗岑,想到了峡山口冲入敌阵的刘坚,想到了北府军万千将士。
她?说:“这第三杯酒,敬山川草木,敬五岳四渎,敬我们每一个人?——我们的抱负和我们的奋斗。”
雪粒儿飘飘洒洒,地上逐渐染了白霜,天地立时?显得空旷了不少,很有些北方冬日的萧索意味。
郗归靠在墓碑旁,低语道?:“太昌年间?的北伐,就到此为止了。可是阿兄,一切还?远没?有结束。我想要做的事情,早已不仅仅局限于北伐。或许,一切才刚刚开始。明天就是新的一年了,我完成了你的夙愿,接下来,就要去实现我自己的心愿了。”
太昌十一年的春节,郗归是在京口度过的。
元旦那天,她?在城楼上站了很久,看里巷新桃换旧符,看百姓新衣兼笑颜,看将士们严阵以待,即使在节日,也并未放松执勤战备。
城中笑声很多,最?早踏出这一步的京口,也许是如今这片大地上最?为和乐幸福的城市。
郗归希望,在未来,京口的幸福能够蔓延到这整个国?度。
过年向来是走动的好时?机,建康城中,无数官员及其家眷,借着春节的名义?,在一场场宴会上打探着消息。
有人?想趁机谋个官位,有人?想更进一步,也有人?想借着西域市马之事赚个功劳,这种种欲望交错着,共同汇成了一场场觥筹交错,其间?蕴含着无数的试探交锋,甚至是利益交换。
郗如说:“姑母,依我看,就应该让宋和手下那些人?趁机突袭,将那些想要靠着人?情谋私利的人?全部抓起来,最?起码也要警告一番。”
郗归笑着摇了摇头?:“你呀,这话说得,倒是比宋和、顾信两个还?要激进。”
郗如鼓了鼓脸颊:“可他们不该如此。”
郗归叹了口气:“阿如,我先?前与你说过,人?生来就有自利之心,要想克服这些,做到一心为公?,并非一件简单的事,更不能仅仅依靠所谓的道?理。”
“权力会加剧人?内心的贪婪,它永远会蠢蠢欲动地试图自我增殖,手握它们的人?,要具有极大的自制力,才能克服这种扩充权力的冲动。”
“就拿荆江一带来说,陶、桓诸公?,起先?都出身寒微,可一旦掌权,便成了足以威胁中枢的强藩,背弃了起初为国?为民的初衷。”
“古语有云:天之道?,损有余以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以奉有余。永嘉之乱并非仅仅一时?,而是催生了无数的乱象,直到今天还?留有遗患。要彻底制服朝中的世家,要治理这种种的乱象,首先?要自己手握权力,其次则需要一组更加合理的机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