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老爷对造梦改忆的抵触和刻意留下那座灵堂“迎接”姬无昼的举动也已有了解释——他痛恨这位传说中戕害同门的造梦天师,却又迫不得已有求于他,强烈的矛盾与不甘令他留下了丧子的灵堂,像是一种明知徒劳的证罪,又像是一种无声的斥责与诘问。鹿辞不知姬无昼究竟有没有看出那婴孩的身份,毕竟当年在秘境时所有同门对他而言都与陌生人无甚差别。但他知道即便姬无昼对“童丧”这个名字已然没了印象,也至少能从这些记忆里看出那婴孩是当年死在秘境中的同门,从而明白童老爷对他态度那般恶劣的缘由。鹿辞转头看去,原想看看姬无昼对此是何反应,却见他和先前听见藏灵秘境时一样,根本毫无反应。迎上鹿辞的目光后,姬无昼若无其事地冲着墙上的光网抬了抬下巴:“探忆结束之后便可将记忆收回,收回的过程可以直接改忆。”说罢,他再次驱使法杖上的银铃旋转,墙上的光网便像是被扯出了一根线头般开始盘绕着向法杖飞来。眼前场景再一次波动变换,方才已经看见过的那些记忆场景如走马灯般重现,但内容却都在悄然变化。记忆的破旧老宅中,那头发花白的郎中没再恭喜这对年轻夫妇,而是改了话头称夫人乃是“偶感风寒”。那日后,十月怀胎的记忆变为了“风寒常驻”,次子出生的记忆变为了“大病初愈”,送走婴孩的记忆变为了“月下游河”。再往后,所有关于次子的场景和对话皆被寻常琐事替换,不再有翘首以盼,不再有丧子噩耗,不再有灵堂垂泪,不再有午夜梦回,有的只是夫妻二人扶持共进,带着长子从布衣蔬食到朱门绣户的安和平顺。看着眼前一幕幕变化,鹿辞心底被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纠缠拉扯。一种在告诉他:这世上惦念童丧之人本就不多,如今又少了一个。而另一种则在说:这对童母而言或许已是最好的结果。逝者已矣,生者如斯。得以忘却伤痛,何尝不是幸事。墙上的光网如被抽丝剥茧般渐渐稀疏,记忆丝线一圈圈盘绕于杖顶,经历改动后又朝着榻上的妇人飞去,一点点没入她的额间。在最后一段也彻底消失后,房中恢复成了最初的模样,鹿辞长长舒了口气,转头看向了姬无昼:“结束了?”姬无昼淡淡颔首,转身冲门外扬声道:“进来吧。”童老爷显然一直守在门外未曾走远,听到这声后即刻推门而入,望向了榻上的夫人。姬无昼道:“记忆初改,她半个时辰后才能醒。”童老爷听罢未答,只回头吩咐长子道:“去让他们把灵堂拆了。”长子应声离去,童老爷合上屋门,看也不看二人一眼,沉声道:“结账。”看得出来,童老爷当真是一个字也不想与眼前之人多言,而姬无昼却完全没有自己惹人厌的自觉,不紧不慢道:“今日恰好清闲,你若也想改忆我可以替你一并改了,不加价。”鹿辞有些意外,但却又暗自期望童老爷能够接受这个提议。童夫人忘记一切后,这道陈年旧伤就只能由童老爷一人背负,与其如此倒不如一起忘个干净,从此无牵无挂安享晚年。然而,童老爷却是想都没想:“用不着。”鹿辞心中轻叹,果然,这长达数十年的执念不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姬无昼抬了抬眉,也不再上赶着多劝,点头道:“那就结账。”说完,他转头示意鹿辞重新握上法杖,而后将杖柄朝着童老爷微微一倾。杖顶银铃一阵颤动,瞬间在二人和童老爷之间切出了一道光幕,光幕正中悬浮着五条长短不一的气柱,如半月堡那三根琉璃柱般颜色各异。身,魂,寿,运,忆。姬无昼在旁解释道:“这叫‘灵门’,需主人自愿方可开启,且他愿付的代价是三年寿元,那便只有寿元一项可取,上限为三年,可少不可多。”鹿辞点了点头,心道原来还有这般限制,如此一来祈愿之人便不必担心自己的灵气被多取乱拿。想着,他的目光落在了代表寿元的那根红色气柱之上,却突然发觉这气柱有些奇怪。——这条气柱从底部到上端大部分都是血液般的鲜红,唯有顶端一小截格格不入,乃是浑浊的黑红。还未等他多想,姬无昼已是秉着一只精致的琉璃瓶凑到了那气柱边,将顶端那一截黑红雾气收入了瓶中。扣上瓶塞后,他轻抬法杖,光幕骤然消失,一切恢复如初。“行了。”姬无昼道。童老爷自然不会客气相送,甚至连眼神也没给他一个,直接绕过二人往床边行去,守在了童夫人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