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鹤刚窜上来的火气被这一席平静如水的话浇熄,到了嘴边的驳斥之言也咽了回去。他抿了抿唇,忽而显得有些泄气,蹙眉道:“其实我知道的也不多。”鹿辞道:“无妨,知道多少说多少便是,最好从头说起。”江鹤思索片刻,回忆着道:“十二年前的冬天,我和我弟没了爹娘,四处乞讨为生,也没个确定的方向,不知怎的就到了东海岸。”东海岸人烟稀少,兄弟俩连行乞都没了对象,饥肠辘辘晕头转向,直至初雪之夜才终于看到了一处灯光,那便是山腰酒肆。他们原只想讨口饭吃,连借住一宿都未敢奢望,可姬无昼听他们说完身世后却说他们可以留下,往后稍大些帮酒肆打杂。两小儿喜出望外,就这么得了个安身之所,可住下一段时间才发现,这酒肆一年到头也没几个生意,根本用不上什么打杂,他们留下完全是白吃白住。酒肆所在的海岸是藏灵秘境前往人间大陆的必经之地,每年寥寥无几的离洲弟子便成了酒肆唯一的客源。然而每逢有秘境弟子登陆,姬无昼却总是上楼避而不见,只叫俩孩子随便瞎招呼。姬无昼很少离开海岸,他们的吃食都是自己耕种,再养些鸡鸭网些鱼,大有避世隐居自给自足之感。大约是为了应“酒肆”之名,姬无昼时不时便会酿几坛酒,然而酒酿了一坛又一坛却也没个买主,堆在酒窖里全像是摆设。除此之外,他最大的乐趣便是看海,有时在酒肆前的石桌边喝着茶看,有时在二楼的窗前倚着框看,也有时在海滩上盘着腿看,总也看不腻似的。偶尔来了兴致,姬无昼也会教他们些东西,识字念书,刀剑射术,泥瓦木工,烧陶雕刻,对这两个孩子来说,他仿佛无所不能。眨眼两年过去,他们的生活平静无波,唯一的变化便是姬无昼离开海岸的次数从“很少”变成了“从不”。以往每隔一段时间他还会去附近城镇添补些东西,那一年却像是犯了懒,从年初开始便整日守着海岸酒肆寸步不离,仿佛在海岸生出了根系。时至年中,他总算是勤快了一次,领着俩孩子将酒肆修整了一番,换上新打制的桌椅,清扫得一尘不染,又从酒窖里挑出几坛酿得最好的酒来摆上前堂酒柜,惹得两小儿直以为他们这自暴自弃的小店终于要开始奋发图强喜迎宾客。然而,宾客没迎来,倒是迎来了一场铺天盖地的六月飞雪。鹅毛大雪飘落的那个清晨,正在酒肆门前重竖篱笆的一大两小都呆了一呆,举头望天半晌,皆是被这盛夏降雪的奇景打了个措手不及。兄弟俩还当是自己年幼没有见识,可一问姬无昼才知他也从未见过这般怪异天气,无法为他们答疑解惑。好在六月降雪虽是古怪,对生活的影响却还不及大雨,三人没太在意,顶着雪花将新修的竹篱笆固定好后便回了酒肆。降雪天阴,外头天幕暗沉,酒肆里早早点了灯,又烹上了热茶。姬无昼在二楼靠窗的桌边捧茶望海,两小儿便在一旁软榻上嬉闹玩耍。那时的他们都还不知这场雪竟会持续一月之久,更不知它会成为天下大势变更的起源。那日余下的时间里,姬无昼没有离开窗边半步,从清晨到午后,从黄昏到深夜,手中的茶凉了又热,热了又凉,他却是半滴未进。夜半江鹤醒来发现他还坐在那里时着实吃了一惊,可姬无昼却说无事,而后就那么不眠不休地坐了整宿。第二日,第三日,他就像是与这场大雪杠上了一般,熬鹰似的与风雪中的沧海对峙了三天三夜。第四日,他终于不再继续静坐,披上蓑衣戴上斗笠,乘着昔日捕鱼所用的渔船离岸出海。三天后,姬无昼自海上归来,信邀几位师兄师姐前来海岸,并将从秘境带出的灵器中的两件分别交给了弥桑妖月与纪失言。再往后便如先前钟离不复所言,大雪结束后人间祸乱频发,三大仙宫建起,四位天师扬名,天下大势就此初定。……听完这段过往,鹿辞沉默良久。当年在秘境时,大多师兄师姐离洲后都会有书信传回,说一说人间见闻,也提一提自己的近况,这使得仍在秘境的弟子不至于对他们离洲后的下落一无所知。但姬无昼从未传回过只言片语。自打十三年前离洲后,他便就此杳无音讯。鹿辞在秘境偶尔想起他时,会猜想他如今在人间大陆会过着怎样的生活,没有了那些流言蜚语和排挤,他是不是轻松自在了许多,有没有结交朋友,会不会变得比从前开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