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梦斋已经看到她在向着自己走来,接着她就被一位老妇拦住。他和她们隔着相当一段距离,尤其那一老一少在几句话之后就发生了争执,但她们的面色看起来越急切,声音却放得越低,似乎是生怕引来注意,争到最后竟已成悄语,然而柳梦斋却照样一字不落地尽收耳底。他常常很好奇,人们说的“安静”到底是什么?他的两耳里就没有过安静的时刻,纵使所有人尽皆沉睡,他依然听得见万物喧哗:雨滴坠落、轻风卷过、鸟儿在拍翅、猎狗们在梦里刨动着四肢……他不仅是京师首富的独子,他更是一个贼,他的父母、祖父母、曾祖高祖外祖老祖……统统都是贼。柳梦斋天生一把贼骨头,手长脚轻、耳聪目明,何况他还曾跟随这一行里最出色的“大师”们苦练每一项技艺——长达几个时辰地盯住黑暗里的一点香头,或被蒙住双眼,在一间挂满了铃铛的密室间仅凭听觉找到出口……这个终日徜徉在灯红酒绿中的浪荡子,其感官要比在草原上流浪的独狼还敏锐。而随着他那几位师父的离世,这几乎已成为他一个人的秘密。柳梦斋转动着耳朵,同时继续和自己的帮闲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他已听出那老妇是少女的母亲,她此来,是来管她要钱。少女听后又惊又急,“我上次给了你好几百,吃干本儿也够年的,怎么会转眼又没钱了?”母亲则说钱被父亲拿去赌了,全输光了,“他也是好心,想发上一注小财,也好尽早替你小弟定一门体体面面的媳妇,没想却闹了个净光,连本带息利上卷利,还倒欠了人家六百两,只能来找你想法子。”“我有什么法子好想?”“你一出手就大几百,你怎么能没法子?”柳梦斋听见少女发出了窸窸窣窣的泪声,“娘,上次那一只钱袋怎么来的,你问也不问吗?那是女儿偷来的!就为你非逼我弄钱,我只好跑去做贼,结果闯出了多大的祸事,你又晓得不晓得?”“我瞧你这不好好的吗?”“我是好好的,可我带累了别人。一想起这些人,我晚上都难过得睡不着,你又要来逼我?”“你带累了谁我不管,但要是你眼看着债主把刀架到你爹脖子上、把你俩妹妹全拉走填债,还给我左一声‘没有’,右一声‘没有’,那咱全家人就都是你给带累的!没良心的坏丫头!”“娘,你这是要逼死我!你就逼死我,女儿也不能再做贼了!”“谁叫你做贼了?你这不是敞开大门做生意呢吗?”“娘,我还没出道呢,就是出道了,局钱也得归班子,一时半刻哪儿就抓得来真金白银替我还债的大户?”……车轱辘话一来一回滚了好几遍,末了,老妇发狠似的咬着牙说:“过三天这时候,我还来这儿等你,你要不肯拿钱出来,我就死在你门前!你一辈子都是个不孝女!听见了没有,小蚂蚁?”母亲跺跺脚走开了,女儿连退了好几步,晃一晃坐倒在门槛子上。那两个外场问她道:“姑娘,你没事儿吗?”她说:“没事儿,没事儿,我就坐一会子。”随后她抱起两膝,把脸埋入了臂弯。柳梦斋听见她发出了压抑又绝望的呜咽,他在心里想,原来她叫作“小蚂蚁”。“大少?”“嗯?”柳梦斋回过神来,一拧身,就见他的情妇蒋文淑含笑而来。她身着一袭月白地团花氅衣,下系茄花色留仙裙,一支流苏簪子斜拂在腮边,清丽娴雅,全无俗态,似一道清泉抚过他被阳光晒痛的双眼。她宛然一笑,“劳你久等啦,怎不去里头吃口茶,偏在大门口干耗着?”他也笑一笑,“我懒得上楼。走吧,还是八仙饭庄,吃完饭,我陪你去珠市口转转,你自己挑几样首饰。”前几日文淑向他提起,见另一位金刚龙雨竹戴了一支新样子的累丝钗,她说得云淡风轻,但他完全领会了她的暗示。柳梦斋很清楚,不管他和她之间有过多少亲密的时刻,但这始终是一场交易,而既然她的美貌与柔情从未令他失望,那么他就有义务用自己的慷慨博她满意。果然,文淑立即向他抛了一个眼风,香软、媚人,物超所值。柳梦斋体贴地扶她入轿,等文淑钻进她那顶绣花帘幕的轿子后,仆人也牵来了他的马。他正待腾身而上,却又犹豫了一下。“忠进,你来。”每一次他出门,都会有大批的扈从跟随,拿衣拿伞的、拿水壶茶具的、拿茶叶吃食的、司马的、管狗的……而忠进就是柳梦斋的钱串子。忠进听过吩咐,诺诺数出几张银票,“小老板,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