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世鸣露出一口黄牙,刮了刮上嘴唇,“要不是留着他这张嘴招供,早就拔了他舌头。”“马掌爷!马掌爷!”詹盛言忽然间也喊起来——其实也不算喊,更像是轰轰的气声,从他皮包骨的胸腔间费力地挤出。马世鸣冷笑道:“盛公爷,您老有何吩咐?”“给客人拿毡条啊。”詹盛言先扔出叫人摸不着头脑的一句,跟着就把脸转向徐钻天,“徐大人,你打了胜仗、升了官,还专程跑来禀告我,我该赏你个大红包才是,不过我的钱全埋起来了,埋在哪儿自个儿也想不起。这样,你先把报喜头给磕了,等我有钱了再给你补上。”马世鸣勃然大悟,詹盛言非但借着“拿毡条行大礼”来戏耍徐钻天,而且也在侮辱镇抚司的无能。他们把他折磨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惨相,却仍旧没有掏出他那笔宝藏的去向;由不得马世鸣不怒目而视道:“詹盛言,本大人警告你,放尊重点儿。”“尊重你个大鸡巴!不磕头就滚蛋。”詹盛言微微睁大了两眼,突出而无神的眼球仿佛是炮筒里受了潮的弹药,“徐钻天,你他妈总赖着不走,是看上了我这块宝地,准备叫人在这儿给你掘墓送终不成?!”马世鸣照着詹盛言猛踹了一脚。他把脚尖在地下蹭蹭,望向徐钻天,“阁老,照惯例,明儿才是提审这王八蛋的日子,不过既然您来了,咱们今儿就可以打。”徐钻天挡住了马世鸣,“今儿不打,往后都不打了。”马世鸣一愣,他仔细瞧着徐钻天,却只瞧见了所有那些权要驾轻就熟的一种神色——你永远也猜不透这神色背后所蕴含的思绪与感情,但你深深地明白,自己的前途生死已完全取决于对方最微小的意愿。徐钻天把手伸得更长,将马世鸣整个推开,俯向被踹翻在地的詹盛言耳边,小声说了句不长不短的话。片刻后,徐钻天捂着鼻子咳两声,就转过身往外走,“马掌爷,上公千岁要和人犯交代的,我已转达了,还有两句话,得和您交代一下。”“是,阁老您外头请,下官陪您去厅里坐。”眼看詹盛言即将挣扎着起身,马世鸣又补了一脚,方才提步外行。下人为贵官们撑开伞,囚室的大门落了一道又一道锁。世界与世界就此被切断。[1]今贵州织金县。[2]古代圆形钱币内有方孔,故以“方孔”代指钱。《万艳书贰上册》(5)四酒既陈詹盛言听着门外的脚步声一点点远去,逐渐放松了下来。他试图分析徐钻天最后扔给他的那句悄悄话,每个字他都听得懂,但它们连起来究竟是什么意思,他却无论如何也参不透,而且他只要稍微用力思考,头就疼得好像有铁爪子在往里挖。长达两个月的饥饿和刑虐后,他觉得自己的神经早已碎成了一片一片……他犹记刚刚入狱时,一切都还在可以忍受的范围之内。他们只是软禁了他,以令他在幕后运作:去信给水西土司透露假情报,同时秘授徐钻天以对战策略。一月下旬,鸭池河大捷、内庄大捷等捷报就已纷纷飞来,二月初贵阳围解,那以后情况就急转直下。审讯他的换了一拨人,先是打脸——力度精确的长时间羞辱性殴打,之后是揪头发、拧乳头,再之后是踢,对准胃部最柔软的那一块踢下去,一脚就能让人半天喘不上气,跟着就重重踩踏他的手指、脊椎、腹股沟……完了又在他胸腹间乱压乱摁,检查断掉的骨头。他们不准他吃饭、不准他喝水、不准他小便、不准他坐下、不准他睡觉,甚至不准他合起眼皮,只是反反复复问他同一个问题:“钱在哪儿?”詹盛言常常觉得快要挺不住了,好在他很早就见过人们一旦崩溃后会变成什么样——那些战俘由于失去了力量而羞愧得直哭,他们的脸上被不可名状的恐惧与孤独爬满,一开口就要全说完……詹盛言绝不会放任自己堕落成这副熊包样。他告诫自己:“先数十下,十下之后再说。”——少年时,父亲为训练他臂力,每日令他手举石狮,每当他两手发抖眼中含泪地想把那大石头放下时,父亲总这样对他说,先数十下。就靠着十下、十下又十下,詹盛言从饥渴困乏、拳打脚踢里熬了过来。第三天,他的一言不发彻底触怒了刑讯官们。他们把他绑上一只巨大的转盘,令他头朝下,拿一层糊窗户的厚棉纸盖住他整张脸,再往那纸上浇水。水流顺着口鼻倒灌入气管,他开始抑制不住地呕吐,水不断地浇下来,窒息感又引发了严重的痉挛,就在他昏过去之前,嘴巴处的湿纸被揭开一条缝,詹盛言模模糊糊听见有人说——似乎是马世鸣的声音:“行啊盛公爷,还从没人能挺过三十下,我都数到了一百五,你还能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