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就这么静止地对峙了一刻,詹盛言只当自己对她的恫吓奏效,便又放缓了语气道:“这个地方啊,就是会把人变疯。我说并不是——不光是这所监狱,这整个人间,都会一天一天地把人逼疯,不怪你,啊。好孩子,醒过来就是了,醒醒。”倏尔之间,一股子热血直攻到心,反令书影苦笑了出来,“叔叔,我没疯。我要想疯,亲眼见到爹爹被腰斩的时候,我就可以疯了,我就可以躲回自个儿的心里,再不朝外边多瞧一眼。可我是祝爌的女儿,祝爌的女儿只会死、不会疯。用不着您来叫醒我,我一直醒着。我清清醒醒地看见,未来某一天,叔叔您也会被押上刑场,会被一切两段、被碎尸万段……叔叔,我没一天不想念爹爹,我拼了命想留住他,可就连他的模样我都渐渐记不清了!而今您也要离我而去,您的脸、您的肩膀、胸膛、手臂、手指……很快,这一整个儿的身体都会远远抛下我,彻彻底底地消失掉!哪怕我也死了,可那碧落黄泉渺无边际,我到哪儿找您去呀?到哪儿,我才能再一次这么真真切切地看到您、触到您……”书影呜咽着,她情不自禁地揪扯他的胸襟、他的衣带,她痉挛的两手隔着衣料狠狠地摩擦着、抓取着他宽阔瘦削的身躯,仿似她在他身子里落了水,仿似她要在他身上取火。而詹盛言已然自觉燃烧了起来,他瞎掉的两只眼里头灼热刺痛,它们将永远在愧悔中焚烧。那些如光焰般照亮他又消逝的人、那些苦留不住的人、那些不得善终的人……他曾无数次渴盼着再一次触碰到他们温暖又可亲的身体,然而每一次,他触到的只有自己破了口的心脏。佩戴着这颗心,他也一样能玩又会笑,但却永远被滞留在了生活的外头。这么个小姑娘,何以也早早有了这样的心脏?詹盛言顾不上自己的哀痛,他只顾着为她而慌张,替她恐惧。“影儿,影儿,别这样,”他连忙抚慰着她,帮她度过这撕心裂肺的发作,“别怕,没什么可怕。这身体原就从虚无里来,不过是重归虚无里去——”“我不要!”一声巨雷盖过了她的嘶喊,她抖动了一下,声调又软下来,“我不要,我只要留住‘它’,哪怕同它多亲近一分,多留住它一刻,我——”书影噎住了,她的两手一下子被他从他身上扫落,又牢牢抓住。她定定睨着他的脸,这张脸在明暗交替的打闪中亮了又灭,但不变的是其上那冷峻——接近于残酷的表情。他松开了她的手。她见詹叔叔缓步退后,退回到床边,又摸着床帮坐下。他两手紧扣,放在膝盖间。过得一会儿,他突然轻声问:“侄女,你还在吗?”书影慌乱地上前两步,“在,叔叔,我在。”他点点头,“听得见我吗?好,请你听着:别让我欠你,我绝不会让自己欠你。我不回来了。”有很多的雨水盖在他声音上,书影想要拂掉它们,一清二楚地听懂他,“什么?叔叔,您在说……”他找准她的发声所在,把脸正对她扬起,“这一副皮囊、这颗心,我现在只用它们来还债。我曾欠下的所有的爱,还有憎恨,我都会一五一十地归还掉,赤条条来,赤条条走,什么人也不赊,谁的也不欠。我被困在这身体里、这身份里太久了,一忍再忍,一熬再熬。等债都还清,我就走了,再也不被哪个人拖入轮回之中,再也不来这娑婆世界里了,永也不回来了。”她等候他说下去,而他已经说完了。她思索了好久、好久、好久后,徐徐向他走过去,伏在他脚边,把脸挨上他膝头。“叔叔,竟是我错了。我一味只想着,拿您来安宁我自个儿的心,可我没想过,原来您也是需要内心安宁的。倘或您当真能求到解脱,那我绝不敢,也不忍心去破坏您的安宁。我不再管您索要什么,也不再向您奉献什么,您只管毫无挂碍地去您想去的净土吧。”“影儿,是叔叔我对不——”她截断他,带着一种灵魂出窍似的洒脱和天真,“叔叔,我只想您抱抱我。您能抱抱我吗?”他陡地吁出一口气,弯下腰,把她连扯带拽拢入了怀中,抱上膝头。世上的风雨那么大、那么凶,淙淙不绝,岌岌可危,暂且也只剩她和他的这一个小角落还未被砸碎。书影将脸埋入他头颈间,在他一跳一跳的颈动脉上呼吸着,她只想在这一抹即将消散的幻影里多驻留半刻,却不想,这将是她半生再也走不出的废墟。她清洁,她温软,她无依无靠地偎着他,詹盛言嗅到了这一切,却只心无旁骛地想着——他想叮嘱她,说人世的痛苦就像酒,酒量练几次就有了;他又想祝福她,说终会有眉眼周正、人品端直的少年好郎君来爱你护你……但他觉得什么都不合适,于是最终他什么也没说。潮气涌动中,他静静抱着她,直到闪电一道道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