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她浑身的世故烟火气一熏,席泠倏觉旷野无垠的胸膛了里填了点温暖的什么,似乎没那么空寂了。他的背欹在硌人的书案沿上片刻,似笑非笑的沉默里,起身往墙根下翻箱笼。箫娘似有所感,够着眼瞧他翻,翻出亮铮铮一些散碎银子,她的眼亦随之铮亮起来。雀跃的期盼中,他掂着银子走到床前,递给她,“请客就不必了,何盏我晓得他,他断不是贪图小恩小惠之人,等有信了再谢他就是。银子你拿去家用,不要叫席慕白晓得。”“嗳、嗳!”箫娘捧着银子,笑得不知怎么好,仰着脸乐呵呵地把他望着,像望她的摇钱树、她的聚宝盆。她是鲤鱼,他则是她的龙门。他也居高临下地观摩她,她桃色的腮投映在他凉薄的眼底,隐约还透着一点淡淡青,彷是沉淀在彼此命运里的浅浅淤痕。犹未死(七)光阴迅转,夏至,秦淮河两岸益发兴盛繁华,云阁碧槛,行舟画舫相错。箫娘登梯修补厨房上的瓦,坐在屋顶凭眺,晨曛映远,烟痕淡遥。隔壁晴芳在院墙底下喊她,“你小心跌下来!修屋顶么,使唤席摸白或泠官人修好了呀,你妇人家家,爬这么高,不要命啦?!”箫娘搦转纤腰,瞧见她站在后门照壁底下,举目遥望,那富贵王谢家,隐约山石叠嶂,苍树扶疏,掩映青瓦绵延,朱门连户。她心里泛了酸,撇撇唇角,“泠哥儿教书去了,还没归家,席摸白两日未归,不知在哪家窑子里挺尸呢!”“那也不该你姑娘家家弄呀。”晴芳频频招手,“你下去,午晌我使我汉子来为你修。”“不妨事呀,我留着心呢,你忙你的去。”晴芳劝她不住,捉裙往内门去了。箫娘追着她的影子望,见她的影消弭在绿瓦粉墙间,隐有嫉妒,满副富贵心眼,赌徒一样,全指望席泠这回填了教谕的缺。她险些忘了,命运如何残酷,世事如何无常,时运怎样多变。那教谕之事,不巧,忽生了事端。且说那何盏,自那日回去与他父亲何齐说下此事后,便静候佳音。他父亲何齐先是应承得好好的,还曾将席泠夸赞一番,“合适合适,席泠那孩子我瞧着他就好,比你出息许多。等我忙完手上的事情,与上元县衙门打声招呼。”谁知左等右等,等到今番,何齐归家,何盏赶着往书房里问他:“父亲,席泠任教谕的事情,可有着落?”何齐摘了忠靖冠搁在案上,奈何一叹,“我原是去县衙门告诉了吴县丞,不想他要调任扬州,这几日就动身,不再管这事情。又与我通了气,说是陈通判前两日打了招呼,要用个姓白的举人任教谕,还叫我如何开口呢?倒是训导还有个缺,你去问问,席泠若情愿,赶紧就把这缺先占了。”不听还罢,一听,何盏便怒由肺起,“放着进士不用,倒要用个举人,于制也不合!那陈通判不知收了人多少银子,竟罔顾用人之策,举人任教谕,岂不误人子弟?”“你晓得就放在心里,不要胡乱说话,得罪了人,我也救不了你。陈通判是我的上峰长官,我还能与他争不成?”何齐冷眼睨他,拂袖而去,“赶紧先告诉席泠,回头,连个训导也轮不上了!”何盏闷坐片刻,到底回房换了衣裳,由后门转入席家。彼时席泠还未归家,家中只有箫娘坐在正屋门槛上拣选黄豆,乍见他,似见了财神活佛,热辣辣地搁下簸箕迎上来,“何小官人快进来坐,我瀹茶你吃!”说话间,袖里牵了帕子扫尽石案上的落叶,旋裙抛髻端了茶来。因在席泠口中略听过这何盏的脾性,诗礼人家的公子,又饱读文章,不大世故圆滑。箫娘唯恐过于奉承惊了他,只与他闲谈闲讲,闭口不提教谕之事。倒是何盏,满腹愧疚,踞蹐坐了半日,等到席泠归家,先深深作了个揖,“碎云兄,真是对不住,因家父手上有事忙,拖了这些日子才给你回信。”席泠托他起身,相请入座,“哪里话,还要谢你,事成与不成,都是你一番苦心。”两人对坐院内,何盏面色讪讪,有些抬不起头,“是我无用,与我父亲说下此事后,他老人家亦十分认可兄之才华。可却叫应天府的陈通判抢先一步,那教谕之任许给了个姓白的举人。如今还有个训导的缺,依我之见,兄可先屈任,那姓白的不过是个举人,哪里可比兄之文章?不日官中有目共睹,必定罢了他,提举兄为教谕。”如今官场风气跑不脱皆如此,席泠的几分希望覆灭得如此顺理成章,但他心内仍旧避无可避地添了几分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