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宴从君。
他穿着一身素服,跟在将军身后,恭顺地垂着头。从前的小公子不是这样的,他总是身子挺直,脖颈和脊梁连成一条完美修直的线,穿着颜色富雅的锦衣,十分干练,而非现在这样,身子裹在宽大的袍衫里,只有一层,只要解开他腰间的束带,就可以尽情玩弄他的身体。
奉江瞧着他低眉顺目跟在将军身后的模样,心中不由酸涩。旁边的士兵喝起了倒彩,是他溜神的时候,把箭掷到了壶外。
奉江回过神来,笑了一笑,又抬头看向小公子的方向,此时他们已经从军府的大台阶前走了下来,走到了街道上,距离近了许多。小公子似乎感觉到他的目光,朝他的方向远远地瞥了一眼,脚步一顿,又迅速地转回头。
奉江不由自主地呼吸一窒,余光里瞥到一抹红,红药在离他更近的地方笑盈盈地看着他,见他看过来,在腰际平着摆了摆手,又掌心朝着地面压了压。
奉江知道她什么意思——不想给小公子惹麻烦的话,就克制住自己。
他一个眼神就能让他求死不能。
长路必艰
月悬中天,瀚城内一片安静,唯有巡逻的士兵的盔甲摩擦声在空旷的环境里回荡。
灯都熄得差不多了,唯有侧厢二楼的一扇格子窗透出微弱的黄色光芒。
奉江静坐已久,一直在核对文书,签字盖章。灯光昏暗,他的眼睛十分酸涩,手肘和腰部都是酸痛异常。
奉江揉了一把脸,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身体,伸手拿起茶盏,无人在身侧侍奉,那茶早就凉了,奉江一口饮尽,看着案侧堆叠如山的文书,眉心拧起一个结。
这还只是这一个月的文件,就叫奉江近乎不眠不休地忙了三天。展戎这一手还真叫奉江叹服,他没在官场里泡过,实在想不出一个人哪来的那么多的阴损招数。
还剩下一些,大概也就是两三天的功夫,奉江不打算再熬下去,去外室盥洗,预备睡了。
他虽十分乏累,神经却很是紧绷,一时难以入睡,奉江枕着双臂,瞧着黑漆漆的房梁,思绪飘回到三天前。
那天见到小公子后,他一直都有些心不在焉,小公子只露了一次面,一下午都不见踪影,直到晚宴。
宴席翻不出什么花来,都是一个模样,洗尘宴正式一些,设宴在军府大堂,展戎居于主位,两侧,展连豪和奉江次之,属下各将领按官阶次之,共十数人。这个宴会对奉江来说很有些好处,可与军中将领们混迹熟络,而后军妓入场献舞,服侍将领饮酒作乐。
待到军妓都各自被将领们捏着下巴灌起酒,小公子才终于出现了。
他换了身衣裳,终于不再是一身单衣的打扮,贴身穿着一身中衣,腰身紧束,外搭一件宽袖长袍,乍一瞧仍是标志着轻贱的白色,仔细看去乃是银白色,隐约有云纹,布料也更佳,怀中抱着一把琴,端雅了许多。
奉江目光一定,立刻收回目光,佯装若无其事地饮了口酒。有人在堂中摆下了琴座,从君把琴放在琴座上,跪坐下来,拨了一下弦。
在角落里奏乐的军妓停下手指,靡靡的琵琶音在空中缭绕着消散,被一道清亮的琴音取而代之。
小公子试过音色,手指在琴弦上轻轻拨动了几下,聊作起音,而后手指拨势一转,灵活地弹奏起来。
此琴琴品中庸,无功无过,是在城中宝库中搜出来的。戎人不好此等乐律,应当是瀚城守将收藏,一直在库中积灰,前几日才翻了出来。
正赶今日打理好了,将军临时起意,将此琴赏给了小公子,命他在今日晚宴上献曲。
军宴中奏乐,自是慷慨激昂,小公子手指纤细秀丽,指下却是琴声铮鸣,他人影清瘦,此时坐在堂中,周身气质清俊而磅礴,叫人移不开眼睛。
就那么一瞬,他又是他碰不到的宴从君了。
奉江又感到一种距离感,与从前在宫中远远地凝视他的感觉不尽相同,他是那么清冷端雅,风华绝伦,一如既往地让奉江情不自禁地被他吸引,而在此时,他不能看着他。
一曲终,与宴者纷纷击掌叫好,从君毕竟是将军的人,这一来,很为将军长脸面。
展戎神色亦不似往日冷峻,眉眼间带着几分宴席上的放松,使他看起来没有平日那么威严可怕了。
展连豪笑道:“将军说是上品,果真名不虚传。”
这一句话,也不知是说琴还是说人,奉江看向宴从君,小公子面色无波,恍若未觉。
展戎朝从君招了招手,小公子起身朝将军走去,本欲跪下,将军在自己坐席上拍了拍,小公子脚步一顿,绕过案席,在将军身侧稍后跪坐下来。
将军玩味地打量他,说:“凤雏之音,当有赏,想要什么?”
“凤雏”二字落入耳中,从君心中一震,袖中的手指瞬间攥紧了,后半句话在耳中恍惚如天外之音,从君呼吸停滞片刻,反应过来展戎指的是乐声清绝,他不动声色地长出了一口气,抬眼看向将军。
刚才瞬间的紧张仍使得他的心跳擂动如鼓鸣,将军仍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从君凝视将军的面色,喉中一时哽声,展戎对众人打趣道:“当真是不如女子好打发,看不上什么绫罗钗环,倒叫本将不知怎样讨他欢心了。”
其余人自然大笑,除却奉江。
展戎举樽饮酒,目光直视前方,道:“再想不好,本将就不等了。”
小公子撩起眼皮,嘴唇动了动,斟酌地说:“从君想要纸笔书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