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恍神,它掉到衾被被面。仇薄灯拿起它,犹犹豫豫,给自己套了进去。——那些字母开始烙烫他了。仇薄灯缩起身,习惯性以一个很没安全感的姿势,慢慢睡着了。在梦中,他无意识地把戴戒指的手放到脸颊边。寻找一点儿安全感。…………………………部族议事结束了。由首巫拍板,图勒部族收下了苍狼部族绣有“以万神的名义,放下你的弯刀”的歃旗。众人退出木屋。眼见首巫大人的背影即将消失在山路尽头,上岁数的族老还好,其他人瞬间绷不住神情,你戳我我戳你,满脸写着新奇。七嘴八舌,疯狂问其他人:“你刚看到没?”“看到了!看到了!”……“图勒啊!我还以为是我瞎了!”一人感叹。其他人颇有同感地点头。刚首巫进圆顶木屋的时候,大伙儿险些把眼睛瞪出来:他们冷峻的、尊贵的、强大的首巫大人,竟然带着被编得乱七八糟的发辫进来了——对天发誓,部族最小的孩子徒手抓,都比那编得好。换做别的勇士,带这么一头发辫,能被笑上整整十年。还得连他的阿尔兰一起。“没想到,首巫大人的阿尔兰竟然这么……”巴塔赤罕感叹。话刚说到一半,扎西木狠狠捅了他一胳膊。巴塔赤罕猛地闭嘴。——山路尽头,首巫大人回头,瞥了众人一眼。“护得可真紧,”巴塔赤罕咋舌,“半句玩笑都不让说。”随即问扎西木,怎么发现得这么及时的?他捅那一下的时候,首巫大人绝对还没回头。回部族后,天天轮凌晨岗哨的扎西木心说,那是因为你没看到,首巫大人天天大清早起来,去做什么。冰季酷寒。嬉笑罢,就连最好战的勇士都回屋子烤火去了。刚离开圆顶大木屋的图勒首巫却没有直接回鹰巢。雪雾弥漫。图勒首巫在圣雪山山脚,平静地跪下、叩首、起身。前行、跪下。叩首。这几天清晨,被戴上镯链的仇家小少爷还在酣睡,图勒的首巫一个人离开鹰巢。白雾蒙蒙,穿深黑宽袍的图勒首巫,在凛冽的寒风中,沿着长长的石阶,一步一叩,转过山,拜过路。他在圣山神木下求了一个字。——为他的阿尔兰。在刚学会阿尔兰名字的中原话发音时,图勒巫师就去问了许则勒,它们是什么意思。许则勒纠结半天,用图勒语跟他解释。所谓“薄灯”就是:“一吹就灭的火”。首巫顿时皱起眉。火。它是雪原最重要的东西,没有火,所有人都得在冰天雪地里冻死。萨满们通过观火,来做出预言,也通过火来施展巫术。和其他部族一样,图勒也把“火灭”视为非常可怕、非常不详的征兆。——几乎与死亡同义。许则勒试图跟图勒首巫解释仇家给小少爷起这名的原因,首巫不想听。图勒就没有起贱名压命的习俗。族人的名字除去对应自己的实力、地位外,一定得有从圣雪山的神木求来的字。就像扎西木、巴塔赤罕、桑鲁……全是富足、安宁、祥和一类的对应。大家都相信,名字是人一生的。雪原的生活太苦了。大伙儿一生都在跟狂风、暴雪、酷寒、敌人厮杀,跟块岩石一样任由苦难打磨。如果连一生的,都不能快快乐乐,幸幸福福。那简直太不幸了。图勒的首巫知道,中原人经常同时叫两个名字。在冬牧回来的路上,他就一直在想要去圣雪山的神木那里,给他的阿尔兰求什么字。他要为阿尔兰取个新的名字。他要请圣雪山庇佑他的阿尔兰。只是……图勒巫师起身,经过插在石阶便的经幡。经幡在共毡礼上被火焰点燃。烧掉了一半。……漂亮的、艳丽的彩旗。焦黑的、燃烧的彩旗。坠落的、蜷曲的彩旗……那日,图勒巫师抱起他陷入昏迷的阿尔兰,没有看任何人一眼,穿过熊熊烈火,走向高耸巍峨的圣雪山,踏上漫长的鹰道。共毡礼上,新郎要抱着新娘登上圣雪山,一步一步,走过代表“吉祥”的经文。因为那样,图勒会庇佑他的心上人,叫她做马背上最幸福的姑娘,让她的裙摆一辈子都不会被鲜血弄脏。大概是他走得不够虔诚,大概是他走得不够郑重。图勒没有庇佑他的新娘。图勒,给了他一个可怖的警告:叫他亲眼目睹阿尔兰的破碎和坠落。叫他明白,可怕的风雪即将到来,你要保护好他。……图勒,伟大的图勒,公平的图勒,残酷的图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