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看昭怀,果然唇角一动。
她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那笑意都润到甜美的声音中为他惋惜:“那日盛宴是砧板,谁为鱼肉再清楚不过,满堂高朋权贵手中的牙箸是刀,围攻而来,殿下自戕任了宰割,怕不是锦王的风骨。死有重于泰山,亦有轻于鸿毛。殿下好自斟酌。殿下这里里外外都是输在自己手里。”
他缓缓的目开一线,如天边旭日初升前那一线鱼肚色的亮光,那紧闭了多日的眼,被日光刺痛,但光环中恰见到一张明媚的笑脸,殷殷的望着他,那份娴静如花,优雅清纯,让他不由记起在京城凤楼上凭栏眺望盼儿归的母妃,顿时间泪光模糊。
伤痛,如万千蚂蚁在噬咬身上肉,金戈铁马的军中乱箭扑面他都不曾怕过,难忍的是亲人射来的暗箭,他是鱼肉吗?他在成全那些恶人吗?
“殿下还有亲人,若是依了春晓的心思,但凡有一分气力,拼死也要维护爱自己的亲人,绝不原谅任何伤害她们的人。”她信口胡言,心悸异常的快,这些言语不过是赌一场,死马当作活马医罢了,她也不知哪句话能切中了锦王的要害,一针扎准大穴般让他心中的死灰亮出火星。
“哪里还有路?我成全他。”他费力的挤出几个字,咳嗽几声,春晓忙起身,将桌案上那瓶她珍藏的冬雪春露倒入白玉瓷荷花碗中,轻轻摇晃温声说:“好歹喝口水润润嗓子说完话。”
她轻轻抚他微抬起头,那冰凉的身躯乏了温意,她乏了几分气力,只觉匆乱见薄衫窄袖微卷起,他的脖颈恰枕在她下臂上,肌肤相触时那感觉令她心慌,又静心的竭力托他的头,让他勉强喝下半碗水,好在这冬雪春露无色无味,他只当做水喝了。
一声轻喟,春晓顺了他的话随口说:“呕心沥血轰轰烈烈干了一场为君父分忧的伟业,劳而无功反受责遭埋怨。这倒不算,那作恶的安享富贵,恶人告状,眼睁睁见亲人被毒死眼前无法伸冤,简直是一场惨败。夺嫡无望,一落千丈。”她奚落中含了挑衅,他的唇角微微抽搐,微开的眼又闭上,烈咳嗽几声。
“不是吗?殿下忌讳‘夺嫡’二字,身处朝廷,那个境地,身不由己,想夺嫡也是人之常情。是鹰嘛,总想振翅上天的。”她三言两语道破,“皇上那么疼惜殿下,未必没动过这个心思,只是他端不平一碗水,宁可强压住殿下头图个太平。而殿下,说什么没有夺嫡之心,都是大臣们的心思,这才是胡言,否则哪里来的什么‘锦王党’‘太子党’水火不容的?殿下过于自信,自信得自己都不察觉动了凡心。如今惨败得连自己最亲的亲人都无法保护,眼睁睁见他在眼前倒下,殿下才心灰意冷。”
寂静无声,她打量着闭目不语的他,他丝毫不为所动,她心里一阵凉。
苦口婆心的一番话都是白费,怕锦王的心思根本不似她所猜想。
悬崖边的他,她紧拉他的唯一一根手指也从手心渐渐滑落,眼见他就要从眼前坠落粉身碎骨,她却无力一救,霎时间急得眼泪扑簌簌的落下,再也难去强颜欢笑了。
缓缓的,她隐约觉得手背上一触触痒痒的感觉,低头看,见那枯如柴木的手指从锦被中缓缓伸出,探在她手背上,一点点的蠕动,爬来,握住了她的手背,虽然不甚用力,冰凉得没有温度,似乎汪洋中一只小蚂蚁费力的攀附一根稻草,那么的无助。
是他,昭怀的手,他终于动了,他没有死!
惊心之余,她毫不犹豫的将自己一只温暖的手迎去扣在他手背上,紧紧的。
他心里还有份不舍,还有份牵挂,只要还有一丝眷恋,他就不该离去。
春晓将手中淡粉色光影摇动的鲛人珠奉到皇上面前时,太宗周身在震颤。
“这珠子,镇痛定神,这几日不吃不喝怕就靠它支撑。”疑惑的目光打量她。
春晓一惊,手中捧的原来是昭怀殿下的命。
“皇上,将这宝珠送还殿下口中的人,只有皇上。”春晓坚定道。
黄昏时分,落日斜晖透进窗棂,皇上静静立在病榻前,凝视着奄奄一息的儿子。
“母亲让春晓启奏皇上,宫里荣妃娘娘那里。”春晓徐徐禀告,话一顿,目光停在依偎在皇上怀里那张惨白如死灰的面颊上,那唇角微微牵动,身子挪动。
“荣妃娘娘启奏皇上恩准来凤州探视殿下的事,母亲怕娘娘赶到凤州时见此情景痛不欲生,想请皇上的圣裁,是许还是不许?”
昭怀猛然间身体挪动,费力挣扎着:“不,不,不!”
“母亲说,殿下是荣妃娘娘唯一的依靠,若是殿下这里有个闪失,荣妃娘娘定然~”
她止住话,不言自明,昭怀的面颊上落下两行泪。
太宗会意地向春晓点头,捧了药碗叹息:“冤孽,你娘只你一条血脉,若是没了你,她不会苟活。你的孝心在哪里?”
太宗小心翼翼的抱起了昭怀的头枕靠在他腿上,他抚弄着他清癯的面颊,心疼的说:“你不肯睁眼,就是不想对父皇讲话。父皇知道你在听,怕不知道日后是否有机会说这番话给你听。当年,朕和你母妃为了是否生你犹豫,我们都想有个属于我们二人的孩子,生命的延续。生个女儿像她也好,生个儿子类朕也好。只是荣妃她垂泪说了一句话,我们彼此都几年不提此事。她说,庶出的儿女,难免日后被世俗欺凌,与其日后受苦,不如不要。”
春晓反是心头一震,眼泪溜溜的在眶里逡巡,这痛苦她感同身受。